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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三毛及他的世界 —— 读《三毛流浪记》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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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看无字漫画《三毛流浪记》(以下简称《三》),和邻里孩子围坐一起,一边翻看一边说笑,幸福得像过年一般。

起先,这本书吸引我们的是好玩的漫画和故事,以及故事里三毛的机智。那时的我们与其说从三毛的苦难中受到感动,不如说是书中的幽默让我们着迷。

长大后,我仍然看《三》,书搁在枕头边,睡觉前躺在床上,随手翻翻,一个个熟悉的故事伴我入眠,睡梦中进入三毛的世界……

现在想来,这是一本从我幼小一直看到现在,已经看了大半人生的一本书,一本从来没有看厌的书。感谢张乐平大师。

我手头的画本是2000年少儿出版社再版的全集,一共收录261个故事。原创于1947至1949年,每一幅漫画都在《大公报》上刊载。

画本收录了作者的序和不同时期多位名流的评论,其中就有《大公报》主编王芸生、文化名人夏衍和台湾作家三毛。这些代序和短评都是从人文关怀的高度说三毛的凄苦、社会的不公平、人性的善恶和人间的冷暖,进而声讨黑暗,讴歌光明。

前辈们的评论起点很高,我都认同,但这些不是我喜爱《三》的主要原因。《三》成稿于民国晚期,作者在创作三毛这样一个苦难流浪儿形象的同时,无意之中将一个民国社会用漫画的形式带给了读者,《三》于我如同一个风情博物馆,翻开画本,迎面扑来是一个生动立体的民国市井生活全方位的展现,涉及人物、服饰、饮食、器具、建筑、公共环境,以及人性与社会关系,那种冲击力度如同在我面前展开一幅《清明上河图》。每次看《三》都是一次穿越——我跟着三毛,回到四十年代的民国老上海,去流浪。

民国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社会?那是一个离我们最近的历史朝代,是一个以中国传统道德观为社会核心价值的朝代,是一个虽然流逝,但在我们父母身上依然可以看得到的朝代,是一个与我们当今文化血脉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朝代。我看民国,比看历史上任何一个年代都要来的亲切。如今我们回看那个时期,要么从前人的小说书里看,要么从当今的影视中去看。这些影视所反映的都是现代人理解的民国,其真实性多少会让人心存疑惑。而《三》是大师的即景模写,是立足于当时的生活环境,从自己的切身见闻来编绘故事,设造人物。再说,小说是借助文字告诉读者,读者边读边得在头脑中再将文字信息还原成实景,终不如看画来的轻省直接。

《三》推出当时社会的各种人物,有多少?我没有统计。这些人物在大师的笔下构勒成一个金字塔形的社会人文生态,上达达官贵人、军警宪特,下至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他们形象丰满,造型夸张,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穿中山装的政府官员、持文明棍的胖大亨、留着唇髭的街头阿飞、穿靴子的青年军官、裹着皮草的贵妇人、光脚挑夫、大学教授、特务(包打听)、警察、杂耍艺人、黑道大佬、家庭妇女、时髦小姐、流浪儿、小学校长、学童、近视眼老学究、老叫花子、穷家小姐姐、提篮小卖、女教师……画本给出的人物还有骗子、老板、店主、理发师、摊贩、学徒、盗匪、工人,渔夫、中产白领、三轮车夫、下层政府雇员、带脚镣的政治犯、舞女、骑警、学校杂工……他们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座民国社会浮世群雕,规模恢宏,气势磅薄。综观近代国内漫画作品,无出其右。

画本里的用具以竹木为原料,都是我小时候家里还在使用的,画面细致入微:冲洗干净的马桶里放着刷马桶的竹帚;搓衣板搁在木盆里;戴兔头帽的幼儿立在木桶里面;木头锅盖和炒菜用的木柄铜铲;烧木柴的炉子、煮水的吊子和火钳;爬满壁虱的草席和赶蚊子的蒲扇……这些用具摆放在一起,还原成一个我童年的家,每一件用具在我的记忆里都有它们自己的故事。故事连缀起来,就成了岁月…… 

再看画本里的景物:带木栏的木楼梯、逼仄的石库门、街边的馄饨摊、卖旧衣服的挑子、小人书摊、马路上的黄包车、带辫子的电车,电线木头上的路灯、摩登的高楼大厦和棚户区里的土墙茅草屋、中产阶层的花园洋房、橱窗里面的吊挂整齐的烤鸭、弄堂里的私立小学;推开阁楼的木窗,看到远近的屋顶高低错落,各家的家长里短就在屋顶底下发生,人与人的距离特别的近……

还有不少西洋文化的元素:尖顶教堂、圣诞老人、化妆舞会、橱窗里的外国奶粉(奶粉罐的商标写成KLIM,可能受了中文写序的习惯,误将MLIK写反了)、泗汀暖气和冰淇淋、街上的老道奇汽车、高个子的美国水兵。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风华绝代的老上海跃然大师的笔端……画面中还有一家“伯大尼孤儿院”,应该是一所教会的慈善机构,这家机构据我所知至今仍在台湾运行(伯大尼是圣经里的一个地名,耶稣在那里让一个叫拉撒路的人从坟墓里复活。)

从《三》开头看到,三毛来自农村,渡过了一条河,再走了一段路就来到上海。那时的上海是个移民城市,北面与江北一水之隔,底层的贫民多来自江北乡下。三毛正是那些为生存所迫流徙在城市里的众多农民无产者中的一个,如果他能活下来,那么他的后代最有可能就是生活在上海闸北十六铺码头的那些外来户。

每一个到上海讨生活的都有一个梦想,三毛的梦想是一碗冒尖的米饭。那时的上海时局不稳,物价飞涨,银行挤兑,路有饿殍,商人囤积居奇,市民游行请愿,作为流浪儿的三毛此时来到上海,遭遇更加的凄苦。三毛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除了帮人打工,还做擦鞋、卖报、捡煤渣、捡烟头、推车、给路人扇扇子的活。饥饿的时候,三毛乞狗食,喝浆糊,啃树皮,直至画个价标把自己卖了……

环境虽然动荡,基本的社会秩序仍在运行:救火队员仍然在救火;夏天到了,墙上仍然有人刷标语“时疫流行,注意卫生”;冬天来临,仍然有人在路边给小树包扎防冻的绳子;三毛在银行门口被人挤倒,仍有红十字车把他送去医院;小流子偷抢烧饼,仍有警察把他们逮去牢房……尤其让我注意的是尽管有人在暗中抢劫,夜里三毛仍可以一人枕着擦鞋工具躺在街面上入睡,白天挣的钱就收在擦鞋箱子里。

《三》没有回避对时政的批判,大量的漫画都在揭露社会的不平等和官僚的黑暗,甚至含有讥讽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内容,有描写监牢里政治犯的正直善良,还有反内战的宣传。这些漫画针砭时弊,立场鲜明,能够在当时的报纸刊载,让我看到当局对媒体的管控是宽松的,对文化的批判也是相对包容的。

大师笔下的三毛是个怎样的孩子?正直、善良、勇敢、机智、聪敏,这些优点大家都看到了,但是三毛还有另外的个性,容易为大家所忽视,那就是冲动和暴力,还是个小愤童。三毛路见打架,不问缘由,拔拳相助;将脏衣掷向掩鼻而过的路人;飞砖砸倒书摊业主;扯烂撕毁他所不喜欢的图书和公共标语;有一幅画面,三毛怒目金刚般抓起石头要砸人家的车窗玻璃,原因仅是那辆汽车挡了三毛过马路,耽搁了看电影的时间…… 

从故事里看到,三毛的许多挨打,都是他做错事在先——洗一件衣服用去一整块肥皂;点着的火柴随地扔在堆满纸张的地上;洗菜让猫把鱼给叼走;用刷子投猫,打碎桌上的油瓶;送印刷品,在半路上将印刷品弄丢;给老板打酒把酒瓶摔碎。三毛学功夫卖艺那段,犯的错挨的打就更多了。对于三毛的这些不幸,我深表同情,但在我记忆中,我小时候大多数家庭都不富裕,对孩子不像现在那样溺宠,三毛干的那些活,即使是自己家的孩子也都要做的,孩子一旦犯错,挨打是常事。那时的父母打起孩子来毫不手软,我住的大院里,三天两头可以听到孩子埃打发出的求饶哭号,都是寻常普通的事,越是劳动人民的家庭,打孩子打得越是凶狠。只是在这些故事里,大师让三毛的每一个错都给出了一些令人同情的客观原因,尤其是三毛有一个标签在先,那就是他是一个孤儿。

三毛被别人打,也打别人。三毛偷米的时候,被人打倒,打他的是一个背米袋子的搬运工,他与三毛一样,都是生活在底层的穷苦人。在画本里那些打三毛的并不全是恶棍,那些被三毛打的也并非全是坏人。

三毛也有堕落的时候,三毛进入黑道也偷也抢,然而三毛有其他流浪儿所没有的珍贵人性,那就是善良,这使得三毛在做坏事的时候,常被良心喊醒,他注定不能够在坏道上走的太远。

大师创作这样一个流浪儿的形象,其功力就在于他没有把三毛刻画的那么完美高大,三毛有优点也有弱点,三毛的好与不好都在故事里表达出来了。这样一个艺术形象非但真实,也因着不完美而得以完全,因而可爱。三毛是有生命力的,这一形象存留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心里,永远不死。

在这些故事里,我看到了人性的两面,老板娘对三毛动辄呵责,叉腰戟指,然而看到三毛衣服有破,也会主动找来布料针线,让三毛缝补。而师兄既对三毛拳脚交加,又在寒冬送衣裤给三毛穿。人性的善与恶出现在同一个人物的身上,他们既是施暴者又是行善者,这是人格的真实,也是《三》让我如此爱读的原因。

顺着三毛的足迹,我们从这些故事里还可以对当时的国民性发隐探幽。印刷店的老板臭架子大到什么程度?吃饭先喝酒,茶烟有徒工伺候。三毛个小够不到桌子,他起身先让三毛站到凳子上为他冲茶,完了再让三毛把凳子用布擦拭干净,然后他一屁股坐下来端茶慢喝。要问这位老板生意有多大,家里仅一台手动印刷机而已。那台印刷机只需一人操作,一边用手将纸片塞进滚筒,一边脚踩踏板。书中看到,学徒在操作的时候,后背还背一个老板娘的小孩,同时还要为老板娘做家务。那时的老板既是雇主又是师父,对学徒人身的使唤有绝对的主权。

在这样一个黑暗的社会里,三毛仍有保持个人尊严的自由,在“出口冤气”的故事里,三毛不想出力帮忙的时候,他可以拒绝出力,而不会招致黑恶势力的报复。

三毛被烤鸭店的弹簧门撞倒的故事中,店主主动送三毛去看医生,还为三毛买两烧饼。大家或许可以理解为这是店主怕三毛告官讹诈,但我更情愿理解成这是店主的良心所为。

故事里那些靠替人缝补养家糊口的女人提着针线篮子,坐在在街边招揽生意,她们生活清苦,却仍然保持起码的体面和对美的追求,她们梳妆整齐,穿戴干净,耳垂挂着耳环。

那时的人们对卫生不讲究,三毛将卖不出手的报纸论斤卖给路边的摊贩,摊贩再用这些散发油墨气味的报纸包零食五香豆。街边卖烧饼的闲时用手挖脚丫,有生意时就用那只手拿饼递给客人。小弄堂里的霉墙上歪歪扭扭的写着“禁止小便”的字样,一边还画一只眼睛,提醒人注意。女人端起三脚木盆,从门口将脏水泼向路面。

最为暖心的画面是三毛留宿在三轮车夫家里,一家人住竹棚底下,四面无遮,夜深人静,上下铺睡满了家人,最小的孩子睡吊篮里,三毛睡三轮车座垫上,鸡鸭猫狗各有安处。一家人拥挤而又温馨,梦乡甜美,这片刻的安宁,足以抵御生活的贫寒。

《三》并没有给出三毛的身世,在那个社会,识字人很少,尤其像三毛这样的流浪儿,几乎不可能,但画本中的三毛却能读会写,念起书来,功课门门100,是否可以认为,三毛在成为流浪儿之前,家境殷实,至少是接受过教育的。我们无法知道三毛的父母去了哪里,在整本画本中,只有一处提及三毛的母亲。三毛睡着了梦见母亲,母子梦中相会,三毛在人前是倔强的,但在母亲怀里,尽显柔弱。梦中的三毛给母亲看他背上的累累伤痕,母亲看到,泪如雨下。试想,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一个贫穷的母亲,看到自己幼小的孩子受尽欺负,她又能做什么?每回翻到这一页,我便心里发酸,眼圈发红。母亲的眼泪,我不敢看。

 

                                          临摹

金秋2017 发表评论于
真是,叫你如何不想它!
邹坚峰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维真' 的评论 : 谢谢你的指点。解开了我的一个疑点。
robato 发表评论于
谢谢好文.
我也是"三毛"粉.儿时就不必说了.三十多岁时在书店看到再版的"三毛"就赶紧买一本回家翻阅,爱不释手不在话下.
记得张乐平家住离我家很近的五原路285弄(?),他儿子与我是小学同学,但不同班.
说是张乐平在某严冬晚上回家看到弄堂口有流浪儿围着火取暖,口中不住叫冷.第二天早上张出门见流浪儿已冻死.这幕是激发张创作"三毛流浪记"的灵感源泉.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写的真好!

我有很久没进文学城了。今天在回家的地铁里偶然点进这篇文章,看了两句就被深深地吸引了,一字一句地一直读到最后。民国的风情,老上海的味道,都在您淡淡的笔端一点点显现。文字沉稳又恬淡,还不失三毛的童真和有趣。读起来感觉真好!

维真 发表评论于
KLIM是美国奶粉的牌子,不是虚构。KLIM奶粉圆罐是那一代上海老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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