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渡》下部
《一》仙女塔前
西历1888年的一个秋日, 风清日朗,吉日宜行。一艘结实的帆船晨早从澳门出发,往长洲渡口稳稳驶去。乘客只有数位:一位女客,一位男客,和围绕在这一男一女身边的几个健硕保镖。绑了红绸的十几箱礼物堆满船仓,箱子都是用昂贵的樟木打成,四角再钉上金属铜钉加固,这种箱子可以经年不生虫不长潮,就算失手摔到地上也不会松裂。里面的礼物千奇百怪,既有人参鹿茸那样的山货,更有鱼翅鲍鱼海参鱼肚等等的海货。还有夏威夷珍珠,爪哇国燕窝,非洲国象牙,花旗国貂皮,枫叶国熊掌等等从世界各地张罗来的洋货,加上华丽的洋布料,洋葡萄酒,甚至连一整套的西洋镜,梳妆枱,都拆了放到大箱子里去。
那女客面容清秀,穿着普通的青布唐装,静坐在船头看着前方,一言不发。她就是远渡重洋,归家心切的阿韶。麦哥站在她的身边,一袭新衣由香港顶级裁缝度身定做,丝质的长衫外披一玄色的防风斗篷,往船头一站,长身玉立,引人注目。他想着此趟就要去见岳父大人了,还要订亲呢,心情大好!心想我虽算是黑道中人,毕竟在阿韶六岁时救过她,岳父大人或者会心怀感恩,把女儿毫无阻滞地嫁给自己!再一想,嘿!我麦哥今时今日行走江湖,还会怕过谁?要娶阿韶当老婆谁敢阻拦?板上钉钉的事啦,这次不外是走走形式给她家面子罢了。。。船上的礼物,正是他在阿韶不管不问的情况下,自作主张装箱的,倒是有一半是给他自己和阿韶日后用的。。。越想越美,只恨不得这船马上就到岸。
阿韶看似外表平静,内心却波涛翻涌。近乡情怯,往事如潮。老父可还健在安好?二叔和堂哥们都还平安?十年啦!绕着大洋来回走了这么一大圈,经历过数次生死劫难,她才真正明白平安二字值千金。而日后纵使千难万难,她再也不要轻言分离,轻易放弃。
怔仲间一抬头,她看到了家乡的仙女塔了!遥遥地,在晨熙里迎接归家女儿的第一道目光。热泪,就在那一刻滚滚而下。她忍不住在船头跪下:“仙女在上,谢谢您这十年遥远的护佑!小女今日有命得以返乡,虽不知留着这卑贱的生命还有何用,只知道从今忍辱负重,以家人和家乡的福祉为重,不再任性自私,定要抚养父亲终老,辅助小弟光大王家药业,救死扶伤。让此生有益,为孩子们积福积德。。。” 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什么,唯深深地虔诚叩首。
麦哥此时正在船尾,和手下人吩咐到埗后的种种安排。转头看到阿韶跪倒在船头,赶紧走过去把她扶起。“你一个人在拜天地?怎能不等我呢?”伸手把她的泪水抹去:“你放心吧,跟了我,在省港澳应该没有人敢轻易欺负你了。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你吩咐一声。”轻轻地把她拥入怀中。
阿韶不语,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反抗拒绝。她在那远洋轮上想了一路,很少说话。麦哥本来要买两张头等舱的船票,阿韶不要,说每天都要穿正式洋装吃晚餐,她不惯,不自在。于是买了二等舱的票,房间很小,只有两张窄床,中间的过道处放了一张小枱,居然还插着鲜花。麦哥看到笑了:“等着吧,过了几天遇到风暴,或者要绕程,什么花都不见了,什么服务也没有了,吃自己吧!”
后来阿韶骂他乌鸦嘴。果然船行到东南亚海域时,不幸遇上飓风天。漆黑的夜晚风急浪高,豪雨狂泻,客船一下被抛到浪尖,一下又被甩入浪底,船上的乘客们东倒西歪,大呼小叫,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此时所有的船员和工作人员都去了甲板或船舱救急,连头等舱的乘客都没人理会。麦哥努力把房门锁上,把自己和阿韶的两件行李用雨布包实捆紧,又不知在哪里抓来两个牛皮水袋,吹足气,水袋鼓起,可以当浮水用。他把物件全都放在床上架实,才回头把发着抖的阿韶抱在怀里,安慰道:“别怕,你看我都准备好了,万一真的沉船,我把这两个浮袋绑上身,你抓住我就可以逃出生天!”
阿韶抖着声音问:“你真的遇到过沉船?”麦哥笑道:“当然!那晚更可怕!坐的是那种经不起劲抛的薄船,一刮风就入水了,两下就沉了!我当时抓了一大一小两块木床板跳船,一开始只能紧抓住木板,听天由命。好在风浪当晚就停了,我漂划了一天一夜,才漂到一个大岛上被土人救了。”又笑道:“你老公我福大命大,坏事做得太多连阎王都不愿收,反正你跟着我,死不了。”
阿韶倒不怕死,她只是怕回不了家,于是沉默不语。猛然间船头又狠狠地往上抬,麦哥心想不好,往下抛力度会更猛的!于是抱着阿韶急转身,自己倒在床上,把阿韶的双手圈到自己颈后,又把她的头往自己怀里按,急急说道:“等下船会劲跌,你只要抱紧我,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很快就会过去的!”把她安顿好后,双手抓紧床架,双脚伸长贴紧墙壁,力求自己像一只大蜘蛛一样又平又稳。数秒之后,船身果然朝下抛冲,船舱里的小物件纷纷跌落,水杯茶壶什么的全都被抖落在地,就连对面小床上架好的行李,也被巨浪下抛的力道甩出,“嘭嘭”两声打到阿韶的身上。阿韶忍住痛,把头紧埋在麦哥的怀里,闭上双眼,顿觉天旋地转,船身左右摇晃,上抛下跌,有时还在转圈,完全失去了控制。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韶觉得船都要散架了,自己也快要摇晕死了,颠簸才稍稍好一点,至少不会抛跌得离心离肺。麦哥这时才长出一口气,收回双手,侧身搂紧阿韶,轻轻地扫她的后背,喃喃道:“宝贝别怕,别怕,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到家了。。。”
阿韶哭了,她没有想到这次航程这么可怕,而眼前这个男人,在危急关头像是变了一个人,对自己既温柔又体贴,全无平日的霸道无理,又不禁心生感激。慢慢地风声小了,雨停了,船不再转圈,也没有前进,船员们跑来跑去清理各处的进水,检查船身受损程度。乘客们全都惊魂未定,紧急呼叫船医的铃声响个不停。阿韶想下床看看,可是头晕得厉害,动一动都觉得天旋地转,金星直冒,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麦哥活动了一下手脚,觉得没有受伤,就摸黑出去转了一圈,带回来的消息却很不好:“我问了船长了,他说要等到天大亮才知道能不能开船。船底已经破了一个洞了,水到处都是。他们在全力抢修。他还请我为船的平安祈祷呢。”
客舱里本来有油灯照明,现在全跌烂了。麦哥身上的洋火柴,也在刚才出去时用完了。此时无星无月,漆黑一片,而船还在不停晃动。麦哥叹了口气,摸索到阿韶身边,躺下抱紧她。慢慢地她卷缩的身体放松了,好像还睡着了,而他却毫无睡意,闻着她发丝的甜香,还是没能忍住,灼热的双唇一吋吋地搜索她的娇肤,内心的渴望与亢奋也随着一吋吋地燃烧。阿韶被他弄醒了,头晕耳鸣不敢乱动,只张嘴道:“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别乱来呀!”麦哥此时早就激情难抑,干脆翻身把她压到身下:“什么时候?连明天都不知能不能活着的时候!”生死莫测,倒也卸下所有的伪装,身心再无别的牵挂,他只想用全身的热力去爱她,温暖她,燃点她!她好像也感应到了,慢慢地有了反应。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身心是从未有过的痛快淋漓,而此刻燃起的光彩,足够把他前半生的黯淡照个分明,高潮时他竟高喊着她的名字,虽然她正在自己身下!她真是他的克星,更是他的天堂!
那一夜疯狂之后,阿韶却没肯让他再碰她。船修好之后,速度慢了很多,到了一个大港,干脆换了另一艘船,阿韶刚好有机会换了一个单间,从此沉默了一路。麦哥有些无趣,也有几分懊恼,那一夜的袒露,让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变透明了,没有底气了,于是也没有再逼她。
而此刻,在家乡的仙女塔前,阿韶终于开口了,她对他说:“等下见了老父,你就说我们早已成亲。婚礼不必再补办了,你也不要再提。”又说:“你千万别跟我爸说你做的什么生意,老实人家,会吓着的。那些保镖最好也换身搬运的衣服,把礼物留下就走。。。我此后会留在长洲,侍奉父亲,不会跟着你到处去的。”
麦哥急了:“那可不成!婚礼可以不办,但是你绝不能离开我!我的生意都在港澳,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不行!你要等到我退休了才能陪你住在长洲!”
阿韶叹了口气,幽幽道:“那晚事出突然,我竟一点防备都没有。。。我怀孕啦,快两个月了。”她想了一路,正是想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想到头都痛了却没有答案。而一见到仙女塔,竟然就想通了:这就是她的命吧!为不同的男人怀上孩子!她没有勇气,也没有道理去扼杀一个正在成长的生命。
麦哥一听,大喜若狂,连连拥吻着眼前的心上人:“我要当爸爸啦!太好了!得得得!你讲什么都同意你!我很快就把港澳两边的生意盘给别人,回家当爸去!”喜气洋洋,一直扶着阿韶不愿放手。
阿韶低下头,悲喜莫辨。
不多时,听到艄公高声喊:“长洲渡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