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解放军的1989》出版后记
2009年4月我把《一个解放军的1989》电子稿给明镜出版社,几天后他们就来信说愿出版“大著”, 寄来出版合同,我随手签了。 这本书原用英文写就八九年,本想译出来丢到网上了事;有人出版,当然高兴。叫审阅老高提意见 ,老高说那被抓后的许多想法删去似乎好些。我说我当时就那么想的。他们便一字未更(连错字也未动)就在一个月内赶着出了。明镜为这书敲了几遍锣,许多美国大学图书馆和香港公共图书馆就闻声采购了这书,明镜便赶着加印了一版。
一年后跟国内当教授的同学电话聊天,他说:“我读博时的同学给我电话,说他在地摊上买到一本书,读后非常震撼,说你一定得看!我问什么书,他说: 《一个解放军的1989》。我说那是我一哥们写的。”有回收到一陌生老乡的电邮,说他在北京街头买到《一个解放军的1989》的盗版,25元。我问他有卖主的电话吗?他便给了个电话,原来是个流动书贩。如此英雄的盗版事业当予以奖励 。那时夫人正在北京,我便叫夫人跟那书贩联系,给我买十本回来送人。那书在美国网上卖22块, 书店25块,出版社只给了我三本。夫人跟那人约好交货时间地点,到时夫人去了,那人却不敢来领奖, 电话也不通;想他以为夫人是国安钓鱼的。网上曾看到国内有人谈这本书,说因是盗版,很多错字漏字;他们不知那其实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我那书是因为国内有盗版行销才列为禁书呢还是被列为禁书后才有了盗版。
2011年暑期回国,一战友请我在一豪华餐馆吃甲鱼。我活大半辈子还从未在餐馆吃过甲鱼,吃得我谈兴大发,洋洒哈笑。 那战友在我关押期间常给我通风报信 ;他在政治部打杂,消息灵通;后来我自己填了张部队的履历表要送到县人武部去替换我档案里那片黑纸,他变出一个我部队政治部的信封给我装那履历表, 弄得那个伪造的履历表逼真万分,吓得人武部主任双手捧着北京军区某部政治部的公函,十万火急地给我换了个履历表寄到研究生招办。吃完,同桌一生人代为付账,付完帐说他有事相求,请我到宾馆楼上房里小坐;我便欣然跟往。那房里已有好几条汉子严阵以待,原来是国安局对我那本书表达关怀,弄得我一下从天上跌到井底,哈哈大笑过的脸皮发麻发硬,实在无法急转弯去适应那阔别二十二年的至卑至贱角色;恨不得把吃的甲鱼哇哈一口全吐出来还给他们。 跟他们聊了个把钟头,聊得我精疲力竭,吃的甲鱼都化成汗流了出去。他们都没看过那本书,所以对话隔膜得很 。 他们不知道这本书其实只是平白记录我作为军人遭遇那个事件的身体及心灵的经历和后来被军方护送回老家红安(黄安)柏树岗村袁家垸后挣扎求生的经历,所描述的是我所看到的那个年代上至首都下到贫瘠乡村的一个社会截面,与战无不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和根本不存在的八九六四都没太大关系;这本书只有少许社会学和历史学意义而毫无政治意义。想国安部的人肯定是被那书名骗了:他们看到那书名,立马毛发直竖,慌忙下令封杀该书;知我回国,便紧急下达指令给国安厅,国安厅再下达任务到市国安局;国安局马上组织人马,制定方案,如何监听我,如何跟踪我,如何安排人马,从市里开车到我老家,在一高档宾馆包房,设计哄我稀里糊涂进饭局。他们做得有礼有节,天衣无缝。这一下估计花掉维稳费三五千。 那笔钱可供我们那儿一孤老过一年。其实问那些话只肖给我打个电话就成,根本不必那么兴师动众。那钱花得冤枉。
五年来我都没敢读那书。将那段经历行之于文前,每谈起那段经历我就浑身发抖,说起来滔滔不绝,完全失控。写完那本书,仿佛肿瘤割去,我安宁了。书中的部分章节被贴到网上,便招致些机器的评论。那些评论显示英明政府对那个事件的抹杀事业取得巨大成功,以致很多孩子以为我那些经历是虚构的。恶怕人知,便是大恶;上下其手劳神费力抹杀那段历史,正证明当事人知道那是恶行,不便声张,最好你我共忘,欢乐今朝;看来他们还有善恶之知,国家还有希望。
八九之后我转而关注历史。其实我们所知的历史只是人们记录的人类活动经历。人类大型的集体活动,我们称之为历史事件。历史事件谁也无法全真把握,亲历者只能描述他所历的那一面,任何判断都属个人。对于历史事件主要有两种相关人,一种是亲历者,一种是回观者;亲历者可以描述记录历史事件; 回观者只能基于有限的资料来想象历史。今天,我的许多同代人还未从那个事件的伤痛中恢复过来; 那段历史还矗立在地上,活着,还在许多人心里反复经历着; 但不久,最多两个25年,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就都会逝去,这段短小的历史就会汇入中国数千年浩荡历史的泥石流, 淹没于历史长河的泥沙中, 不再会有亲历者来述说这段历史。我宽慰的是,我已将我那段经历寄存于文字中,如即将随船沉没的人写下要说的话,将字条封入瓶中。 那瓶子终将沉落于历史长河的泥沙中,也许未来的历史探究者会碰巧拾起这只瓶子,看到那字条,跟我一同经历那时的激奋、恐惧、悲痛和穿越当时人世幽暗隧道的种种微末情感。
2014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