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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这事儿 ·刘振墉· 住在美国的公寓里,全天有热水供应,卫生间有浴缸,所以任何时间都可淋浴或泡澡。我每年回国一段时间,家里也装有热水器可以淋浴,洗澡极其方便。但在从前,冬天洗澡对我来说,却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儿时住在农村集镇上,隔五六户人家就是浴室,俗称澡堂子。入冬开张后,门口挂个灯笼,以示当天正在营业。其实,澡堂子一旦开张,就不宜间断,停一两天再升火,所费柴草得加倍,故而整个冬季总是天天开张的。由此,乡人中流行了一条歇后语:澡堂子的灯笼——天天挂,用以形容不间断的事物。我从未在这家浴室洗过澡,因为没钱。冬天身上痒时,就乘中午烧一盆热水,脱下上衣用热毛巾擦。 1947年冬天,我是在如皋师范度过的。学校没有自来水,更无热水,实在难受,就打一桶井水,在太阳底下快速地擦身。 五十年代初在泰州时,要洗澡有个方便的场所,就是老虎灶。通常在小隔间里有个大木盆,付二分钱人民币,业主打给一桶热水就能痛快地洗个澡了。 苏南地区的经济、文化较发达,洗浴设备较好。在张家港的塘桥一户商家,看到过家庭浴锅。占地约两平米的小间,支了一口大铁锅,烧热了水供一家人洗澡,一个个地洗,大概先后得“论资排队”了。听说这是当地小康之家的标配。 六十年代在江苏句容,各生产大队,通常在空地造两间草房为浴室,由生产队轮流使用。哪队轮到时,派人带柴草去烧水,全队男女老幼都能洗个澡。 在五十年代,军人生活还比较艰苦,营房里少有浴室。1951年我住在南京作厂的西营房,洗澡时整队步行五六里到汤山温泉。那里的大棚能容纳一两百人,浴池里的泉水不断地流淌,清澈见底。泡温泉虽然痛快,但回到营地又是一身汗臭了。 1952年冬,我被补充到炮十九团,驻地在南京紫金山北麓的朱庄营房。紫金山的南侧平缓,而北坡陡峭。因为营区无洗澡设施,我与同伴只好每周一次绕行五六里到孝陵卫洗澡,回程时抄近路,从无梁殿前右转,沿山脊经过几处名人墓地,再小心地从陡坡下到山脚,就快到营房大门了。我们团部有个会计,见他时时歪着脑袋,别人告诉我,他是在南京工人文化宫洗澡时,被淋浴的热水烫伤了,康复得很慢。我猜想他是第一次洗淋浴吧!不过,到这时我对淋浴是什么东东,还毫无所知。 1952年早春,我们四个南方兵被派遣到山东即墨的步兵100师去。即墨城已经有二千多年的历史,而且近海,又有铁路从旁边经过,到青岛不过三四十公里,理应是个繁荣的县城,但却令人大失所望。街道两旁全是低矮的平房,有的还是泥坯房,开张的店面很少,市面极其冷落,跟苏北的农村集镇差不多。当时我们到处找浴室想洗澡,找遍全城也找不到,问当地人才知道,根本就没有公共浴室。我一直很纳闷,是不是当地的人都不在外面洗澡?或者人们冬天根本就不洗澡?步兵100师是由原胶东四旅改编,绝大多数是本地人,也许没有洗澡的要求,南方人就难以忍受了。 1953年初,我随所在的炮三师师部进驻福州东北郊的新店,这里原来是二十八军的军部,却没有浴室,要洗澡得到市区去。 泡温泉差不多人人都喜欢,可惜的是,温泉往往藏在深山,远离都市,普通人难得享受。南京汤山温泉名闻遐迩,南京人若想去享受一番,先得奔波三十多公里。福州温泉却在市区,好比是在家门口,这可是福州人的福气! 福州的鼓楼区温泉路上有家“大众浴室”,1953年初我曾多次光顾。大众浴室分楼上、楼下,楼上是雅座。楼下大池面积约二十平方米,座位就在浴池的周边,脱下衣服走过几步就可以下池了。楼上所谓雅座,只有洗浴池是单间,座位也是在公共的大堂,不过每人有一张竹椅,旁边有个简单的挂衣架,提供一条大浴巾和一块毛巾。进入单人浴室,要向上跨一大步,面积小得只有一个多平方米,有一个浴池(无淋浴)和一张狭小的骨牌凳。浴池是长方形,深约一尺多,大半在地面下,用水磨石砌就。安静清洁,洗浴时间不限,温泉水尽用,就是费用太贵。洗大池每人五分钱(旧人民币五百元),雅座浴资三角,竟然是大池的六倍。我的住处附近有家馄饨店,一大碗馄饨才五分,洗一次澡要花掉六碗馄饨的钱,何况我的津贴费一个月才一块三角,所以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不怕人笑话,我完全是出于虚荣心和好奇心,才光顾过雅座一回。 在福州泡温泉,最轻松、最舒服,也是最省钱的,是泡郊外的田间温泉。经人介绍,我们在城北郊区,距市政府不远处,找到农田中间的一家浴池。浴池是用砖头砌的,面积有三间房子大。全毛竹结构,蓬顶盖的是竹席,四周是竹片编的篱笆,没有一根铁丝、铁钉,真的是“全天然”。有个老头看守,有人来时就过来收钱,每人两分钱(旧币200元),然后就离开了,没有任何服务。看得出浴池里的水在不停地流淌,可知水流量不小,水质透明,这些水最后流向稻田里去。我们几个年轻人泡在温泉里天南海北地闲聊,常常忘记了时间。在浴池里,有星星点点的光线从棚顶竹席的孔隙间投射进来,也能从竹片篱笆的缝隙间,看到远处的农舍和行人,不过棚里面较外面暗,又远离村庄和大路,无须担心“春光外泄”。 从1953到1955的两年,我住在朝鲜江原道的深山老林里。由于森林覆盖率较好,棚屋前的涓涓细流终年不断,为我们的洗脸漱口擦身提供了方便。入冬后水沟表面虽然结了半寸多厚的冰,冰层下仍有水在缓缓流淌,我们仍然可以在此洗脸漱口,但洗澡擦身就太冷了。 有一次我和老陈闲逛时,发现后勤部门在一处工棚里锯木板,用从卡车上卸下的发动机带动机锯,大汽油桶装了大半桶水代替水箱。机器停工时,汽油桶里的冷却水正好温热。我和老陈立即抓住机会,先后在桶里擦洗一番。此时气温在零下十几度,得飞速地脱去棉袄棉裤内衣跳进热水桶里。至于浓重的汽油味,浑浊的水,这些都顾不得了。 1955年初春,部队即将撤回华东,我参加十几人的先遣队提前半个月回国。一到安东(丹东)住下,首先要办的事,不是下馆子、看电影,而是找浴室洗澡。在浴室还遇到一件趣事,当我们脱光衣服临下浴池索要浴巾时,才被告知,由于对抗细菌战,浴室不提供浴巾,得各人自备。处境尴尬,只好用刚刚脱下的内衣或内裤充当浴巾。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到底有没有细菌战这回事? 1955年底,我终于脱下军装,转业到城市工作,享受到都市文明,洗澡也就不成其为问题了。 现在的人,谈起居住条件,离不开一个量化指标:几卫几浴?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个甚至两三个浴室。各家各户的太阳能、电、煤气热水器日渐普及,要洗澡如此方便,公共浴室理应失去存在的理由。美国的确是这样,但中国的公共浴室,还承担着特殊功能。 我每年回国小住,总是迫不及待地到附近的公共浴室去,只是为了擦背和修脚。先在温水里泡十几分钟,然后躺在长条凳上,搓背师傅手按海棉或丝瓜络,用力在全身搓,从颈项一直擦到脚板底,碎面条状的污垢物从身上往下掉。真难以相信,我的身上竟然附着这么多脏东西。修脚实出于无奈。我与另一半晚年相互剪脚趾甲,避免弯腰屈腿的痛苦。几年前老伴弃我而去,从此我尽可能求助于浴室里的修脚师傅。每次从浴室出来,轻松、舒畅、愉悦,幸福感油然而生。 街头巷尾的公共浴室,还是老年人和基层劳动者的休息场所。在浴池边上,常看到有老人躺着一动也不动,也不知睡着没有,真佩服他们对于闷热和异味的耐受力。大堂里的浴客,多是洗完澡的,躺在那儿喝茶、抽烟、聊天,也有的在呼呼大睡。每天在浴室里耗三四个小时的大有人在。当生意兴旺,大堂里快要满额时,服务员就会向早来的顾客们频频送上热毛巾,老顾客也就心知肚明,赶快穿衣走人。 长江边上的扬州,自古就是消费型城市,尤以服务业著名。“扬州三把刀”,指的是菜刀、理发刀、修脚刀,但不是指刀具本身,而是其所属的餐饮业、理发业、浴室业。扬州人又有懒名在外,即所谓“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就是早上坐茶馆,晚上泡浴池。 在扬州,公共浴室越开越多,档次也年年升级,越开越豪华。这是因为,浴室还承担了一项新的职能:交际和应酬。无论是考察、评比、参观、检查,甚至探亲访友。如果是上级机关来人,都得诚惶诚恐地招待;兄弟单位来人,也要热情接待,下次你去人家参访时,才能得到投桃报李。除了寻常的吃喝玩乐,还有项特殊的招待内容:请你洗澡。受官场风气影响,民间的谈买卖、签合同、办婚礼、过生日等等,也有将洗澡列入活动内容的。 我曾经应邀光顾过郊区的一家中级浴室,洗浴区有两三百平米,温水池、热水池、桑那、盐浴、冲浪、按摩等,还有好多设施与服务,说不出名字也猜不透内容。洗浴中间,可以换上宽松的衣服,到茶室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也可以到自助餐室吃点心,有二三十种食品供选择。我当时的感觉是: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么! 至于市区的高档浴室,以及门口有保安的神秘会所,内部享受如何不敢妄言。记得有一家高级浴室门口,曾竖立过一块看板,上面有八个大字:“太太放心、领导放心”。至于放心什么它没有说,大概算是新时代、新社会的新谜语吧!
≡≡≡ 新 ≡ 语 ≡ 丝 ≡≡≡ (NEW THREADS) 2019/07(第三〇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