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想听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先讲一段尼采。上次讲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四位,我把叔本华、尼采归为贵族,柏格森、弗洛伊德为平民。
爱因斯坦书房墙上,一直挂着尼采的肖像——一个物理学家,家里挂着悲观主义者的肖像,心明眼亮。
马列主义、唯物主义,刚愎自用。那点东西,悲观不起。
要解放自己,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是对症下药的,吃下去有好处。
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忽视尼采,不会有什么价值。
我来美国最大的快事,是当今优秀的思想家、作家、艺术家,都从尼采那里来——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昆德拉(Milan Kundera)、安瑟·基佛(画家),等等。
然而尼采很难讲。
从学术研究角度看尼采:悲剧起源、酒神精神、日神精神、上帝死了、“人样的、太人样的”——就是这些东西。曾是我少年时的荫福,也是靠这东西一步步自立起来——但后来我对这些论点越来越淡化。
“悲剧”起源,还是希腊人的,他们不说而已。
“酒神精神”也是希腊人的,但希腊人对酒神和阿波罗神,是平衡的。尼采强调而已。如用酒神精神原则构成国家民族人文系统,当然好——但属于理想主义,绝对不可能的。酒神精神是少数天才的事。
“人样的、太人样的”——很简单,现在人类是太不像人样了。人类这概念都快没有了——先是人类人类了……人类太人类了……现在是人类太不人类。尼采希望人类超越自己,照中国人说法,人类世风日下,今不如昔。
尼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还属于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
再拆一个尼采的西洋镜——权力意志。这是对自由意志的反抗。没有权力意志的。所谓自由意志,就是宇宙的无情。人类在对宇宙的抗争中,一上来就失败,是有情人对无情人的对话。说到底,自由意志(宇宙)不可抗拒。所谓权力意志,只是说到无话可说、硬要说下去的话。
“上帝死了”——不过和“唯心唯物出言不逊”一样。上帝活过吗?
尼采作为哲学家,如上。我以为他的价值,在于他作为思想家:他的警句、散文、杂感——要这样去读他。
我的思想系统、人生观在哪里?你们在我书里是找不到的。我知道,去弄那些东西是要上当的。我与尼采的关系,像庄周与蝴蝶的关系。他是我精神上的情人。现在这情人老了。正好五十年。
许多人说话,不诚恳。尼采诚恳。
他疯了。本可再写十年二十年。他唱的是“宣叙调”——这是宿命的,有些口号,只能由宣叙调唱。他不是哲学家,他不知道。他是思想家。我们只能做一个善于思想的艺术家。不善思想的艺术家,将那点思想害了艺术。
尼采的《瞧!这个人》(Ecce Home),其实已经疯了。凡应由自己说的让人说了去,是傻子;凡应由别人说的自己来说,是疯子。
“瞧!这个人”这句话,只能讲耶稣,耶稣这个镜头不能抢,只能一次。只有耶稣能讲“成了”——尼采是“疯了”。我们呢?“完了”。
【选自《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