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画家在烈日下的海边作画,模特是个十六岁少年。从一早起,他就有种欲望在心中激荡。他将白发连皮带肉拔掉,将雪花膏糊了满脸,又穿上学生时代的红黑花格绸衬衫及白短裤,看上去面色惨白,又丑又怪。但他不管,他要变得年轻,在他想画想抓的这一天。可是他的第一笔却始终无法涂到画布上去。少年赤裸的身上,每一寸都蕴含着他所失去的青春。他调来调去也调不出少年嫩得发亮的肤色。最后他丢下画笔和调色盘,咬紧牙齿喃喃说:我一定要抓住他,抓到我的画上……于是他向少年所在的岩石顶爬去。当少年优美的颈项完全暴露在眼前,他举起双手一把掐去。少年惊叫着逃走。老画家全身汗臭和雪花膏的浊香,瘫软在岩石上。临死前他记起,曾经的某一天,他在太阳下张开手臂,欣赏自己腋下初生的毛发。海风将画架吹倒,阳光射到画布上,上面是一团团半黄不白的颜料,布角题着“青春”二字,还没干,闪着嫩绿的油光。
这是白先勇在《青春》里讲的故事。情节极简,笔墨极浓,令人窒息,也令人哀伤。坦白说,读完我浑身不得劲儿,为老画家从肉体到精神的倾颓。
还好,看看创作时间,一九六一,作家时年24,还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对青春永逝的感受,还仅仅源于想象。
我为此长出一口气。
人们似乎倾向于认为,所谓青春,是指人生的某个年龄段,比如从十二三岁到二十八九。一过三十就是剩男剩女,大叔大妈。打扮的话是老黄瓜涂绿漆,不打扮的话是破罐破摔。总之,猪八戒照镜子,怎么照都非人。
苏轼说:老夫聊发少年狂。
刘晓庆因整容被骂惨,但任人怎么骂,她在六十高龄仍坚持打球健身,既无麒麟臂,亦无大象腿,身姿曼妙,顾盼神飞,就算脸不整,整个人的气概也还是蒸蒸日上。
美国超模始祖卡门,时年88,仍在为时尚杂志拍写真,顶着一头白发,身材凹凸有致,眼神自信,演绎“凌厉的优雅”。
我的前辈潘老师,年六十有余,仍单纯热情如孩子,每一天都活得热气腾腾。
而杜拉斯在《情人》里说,我在18岁的时候就变老了。
所以你看,青春不是年龄的专利,更是状态的产物。身在二八芳龄时,灵魂如未孵的蛋,还是团有清有黄有待发育的液体,混混沌沌,了无形状。你可以称之为单纯,但本质是肤浅。另外,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花季中人拥有百分百的青春,却难彻悟青春之美,是因还不曾经过衰老,还未见皱纹与红颜的残酷对照。那个岁数,人大都轻狂浮躁,将大把光阴为犯傻和试错挥霍一空。
你可以说,那就是青春本来的样子。但我一点儿不喜欢那样的岁月。
我喜欢现在,四十加的人生。
英谚说:Life begins at forty。圣人说,四十不惑。我自己的体验是,四十岁,生命重新启程。
不亲自走到这个岁数你很难明了,这里有红花,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满眼青春,浩浩汤汤。没错,是青春。就我个人而言,状态要好于豆蔻年华时。高中时整日伏案备考,重压之下,人形同鱼干,或皱缩的柠檬,肉体劳乏头脑混沌,整个身心都暮气沉沉。而如今,在山一程水一程的奔波后,尘埃落定,身心双双安顿。正是承上启下的年轮,不青葱也不苍老。放眼望去,头发还是黑的,白发渐生,数量却可忽略不计。骨头还是硬的,脊柱挺拔,毫不弯曲。皮肤没有二八时的光泽,却也没被重力征服。能跑能跳,能吃能睡,吼起来声如洪钟,不输河东狮。
当然不是躺着坐着就能如此。就算七仙女儿,成天那么着也得胖成个球。要健身。早晚各跳绳五百下。做第七套儿童广播体操。前后侧压腿。见缝插针地静坐,瑜伽。一周三次健身房。半小时无氧,半小时跑步机。克制口腹之欲,不能说锻炼消耗掉三百卡,回去一桶哈根达斯一碗红烧肉,吃回两千卡。用一美女的话说:减肥无它,但少吃尔!
生命在于运动,青春也在于运动。健身房里满眼老头老太,有的目测已过七八十,仍生命不息,健身不止。所以,想在四十岁时拥有青春的感觉,首当其冲就是健身,保持力量感紧凑感。如果大腹便便,有如戴仨救生圈,稍微走个长路爬个坡就娇喘连连,就算唾沫横飞把青春谈死,人也不信啊。
其次是头脑。我庆幸我能平安活到这个诗意横飞的年轮。足够阅人,也足够阅己。懂得自己的边界,也看到别人的边界。可以不纠结地放手,不违心地宽容,不虚假地慈悲。懂得尊重是智慧的开端。懂得要原谅自己,如同原谅他人。懂得对别人的爱,是对自己之爱的延伸。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施之于人。懂得安静生力量,生万般丰盈,沉默是金。
最重要的,是开始明白时不我待,须争分夺秒地活。不做无谓的交际,不扯无谓的淡,不为打翻的牛奶心烦,见缝插针地阅读,思考,让思维之乐常驻心间。
同时,要幽默,要真挚,要快乐,要做个有趣而充满正能量的人。
头脑的活跃是青春的明证,证明生命仍在热气腾腾,有如春天。
以这样的姿态活到八十岁,我看不出人怎么会在老去之时,绝望到想把个青春少年掐死。
最高境界应该是,不是少年,胜似少年,比如杨振宁大侠,82岁迎娶28岁美娇娘,思维敏捷,口齿清晰,精神矍铄,步履矫健。——那才是活到老,青春到老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