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路何远,內关到涌泉,献给母亲的中药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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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归路何远,內关到涌泉

我一出生就注定与中药脱不了干系,因为我乳名小草,大号远志,是父亲从上搬下来给母亲安神补心用的。所以我认字的时候是从桑叶菊花女贞子,合谷內关足三里开始的。

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身体不太好,又要照顾我们兄妹六人,每晚做鞋缝衣服到很晚,所以经常会生病。那时的我,虽然上有四个姐姐和哥哥,但并不因年幼而无忧,一颗小小的脆弱之心,总是随着母亲的健康狀況而魂惊胆颤、上下翻滚。母亲不生病的日子,便阳光灿烂,便风和日丽。而这样的日子甚少、甚珍稀。那时的我,很害怕母亲会突然离我而去。那种年幼无知的恐惧,把属于我童年的天真烂漫和无忧无虑,生生地给掳去。

特羨慕邻居孩子们的母亲,她们面色红润,大乳丰臀,虽然有时做河东狮吼状,但那健硕的体魄令我神往。我的母亲体态轻盈,总是踩着三寸金莲徐行,永远低声细语,且多半时间伴有头晕心悸。

有风有雨的日子里,我便不能在课堂专心学习,总是担心母亲会被风吹倒在泥水里。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用“玉屏风伞(散)”去保护她,只是勇敢地幻想着,去化作一株“益母草”或一枝“孩儿參”,把自己熬做浓汤,献给我那多病待补的母亲。

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个晚秋朗明的傍晚,放学回家,母亲沒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立即惊恐起来。我飞奔到厨房,发现母亲正躺在柴草堆中,面色惨白可神志清醒,细声告诉我们不要怕,她只是心慌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现在不能起来行走,躺一会就会好的。

那时, 18岁的大姐已出外工作,15岁的大哥是家里的支撑。他把母亲抱到床上照顾着,12岁的二哥骑着单车去找医生,9岁的二姐生火做晚饭,6岁的我照着3岁的妹妹。

不一会儿,村里的医生来了。他是当地有名的中医,是我父亲在私垫读书的玩伴,花生煮酒的知己。所以总是会骑着遍体凌伤的自行车, 第一时间赶到这里。

平时医生给母亲看病时,都由父亲陪着,大哥去修理医生的破车子,其他小孩子则一律回避。那天因为父亲不在家,妹妹又睡着了,所以,我就一直跟在医生左右。

像往常一样,医生先摸脉,再扎针,最后坐下来开药方子。

我一直静悄悄地站在医生那宽大的粗布长衫的影子里,当他坐下来时,才猛然发现了一个眼泪汪汪又神情忧郁的小女孩子。他用大手轻轻拍拍我的头说,母亲是由于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引起的气虚血亏,则头晕心悸,扎完针再吃几付就没事了。当时, 我那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的大泪珠子, 顿时被他拍了下去,直接掉进母亲给我做的绣花鞋里。

父亲在家时,医生看完病会留下来吃晚饭,他们会把白酒倒进小壶里用热水温着,就着花生长嘘短叹,怀念他们从前穿长袍马褂的日子,嗨到一定程度,就吟一些之呼者也之类的诗文来吓唬小孩子。当然,最拿手的节目还是让年幼的我,在哥哥“二泉映月”的胡琴声中,背诵“将进酒” 或者“大江东去…”

那天, 医生特别和蔼,在充满艾灸香气的煤油灯光中,边运针边兴奋地告诉我,他已经答应了我父亲的请求,将来收我做他的第一位女弟子,不仅仅是喜欢我的中药名字,而是因为我是方圆几公里内的小才女。那时, 卿夲无才,可是为了讨父母欢喜,我就把哥哥姐姐书夲上的诗词、散文全背下来。父亲见我孺子可教,便到处收集可读可背的诗词、杂文小册子, 放在我床头的小柜子里,然后,我再把它们塞进我的脑洞里。

在没书可背的日子里,我就背诵中医的汤头歌诀。那时我才五六岁,还没有读到張爱玲关于“出名要趁早” 的名言,便已有了求出名的实际行为和打算。

那天我还鼓足勇气,向医生问了几个问题: 我问他,治疗心慌头晕,你为什么每次都会在手脖子上扎针?那里离头和心都远得很呢? 他吃惊地看着我,耐心地解释手脖上的这个穴位叫内关,可以治心痛、失眠、胸闷心悸。

我又问,常见你在耳朵上压小豆给母亲治疗失眠, 那么,能不能在內关穴上压一颗大一点的豆子帮她止住心慌呢?这些高大上的问题,让他顿时预言,我将会是一位造福乡里的好中医。

当晚,我还用自己釆制的桑叶菊花给他泡了茶。我在医生面前的出色表现,得到了母亲的称赞,这是我所祈望的奖励。

晚饭后,二姐给母亲煎药,我则坐在一边等着收药渣,然后要装进小篮子,送到离家较远的马路上去。因为邻居老奶奶说过,要把药渣倒在大路上,让南来北往的车辆和行人把药渣碾碎带走,这样,就一并把疾病也给带走了。我的哥哥姐姐们都为我感到痛心,因为我小小年纪居然迷信。那时,无知的我固执地以为,把药渣放在马路上,与服用“天王?心丹”一样,会对母亲的病有治疗作用。

当晚,我还要特别地帮二姐写作文,她才答应把药渣交给我,且不告诉哥哥们。因为在街坊邻居中,只有我母亲常吃中药。所以,如果哥哥们在离家附近的马路上发现药渣,他们会感到难堪,并因此斥责我。所以,如果你是我儿时的邻居,一定会时常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提着一篮药渣,在清冷的月光下,急急地向远处奔去。过了很久,她则把篮子扣在头上,手舞足蹈地跑回家里。

我童年最大的喜乐,莫过如此。

我们虽然兄妹很多,但从不争吵斗气。每人分工合作,干好家务,做母亲喜爱的小小“香砂六君子”。每次母亲生病后,我们都会一起开会检讨,看是否有人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太好而惹母亲生气,比如,因为疏忽大意,让黄鼠狼偷走了鸡或者兔子,我们都会痛哭流涕,悔恨不已,尽管母亲说没关系。

高考時,为了母亲,我藏起了自己的文学梦,去考了中医学院,妺妹则收起了她的舞蹈鞋, 去学了护土。好在母亲的身体在更年期后越来越健康,所以每次放假回家能面见母亲,对她就是“十全大补”,就是“安神补心”。

放假在家的每晚,最开心的就是帮母亲洗脚。因为母亲裹着小脚,所以她每天都要行走在自己那早已匍倒而且弯向脚心的脚趾上。被压扁的脚趾上布满了很硬的老茧,所以, 要先用热水泡软了后,再用粗针挑去。在这等待的过程中,我会给母亲讲济南的千佛山、趵突泉以及我的大学生活,还讲一些中医与针灸的常识。母亲泡完脚,我会扎她的足三里,再按摩涌泉穴帮她安眠。因为她的涌泉穴被压倒的众脚趾头遮住了,所以这涌泉按摩顿然变成很幸福的过程和很复杂的操作。

再后来,我出国学习。母亲寄來的包裏就是“远志汤”,就是“當归饮”。电話那端慈母的叮咛,就是我们立足海外的“霍香正气丹”,也是我们需要的“健脑补肾丸”。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已经90多岁了,住在城里的哥哥家。一天晚上,坐在床前的月光里,母亲压低声音告诉我说,她很想回老家去住,她思念院子里的梧桐树和树上喜鹊的叫声,她还想要回去养几只鸡,吃井里的水,用柴草做饭,晚上坐在月光下乘凉。可是,哥哥们孝顺,都不让她回去,她也就不敢再提,怕给儿女们添麻烦。母亲很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都是一无所求的。我握着她的手说, 别急,您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尽早退休,咱们一起回老家去。母亲显得特別高兴和期盼,可是又担心我这么年轻退休,浪费了我的学问。我就安慰她说, 咱们可以修理一下老家后院里的旧房子,开个中药店,我当坐堂医生,给乡亲们免费治病呀。

母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真心地相信了我的许诺,并答应等我回去开药房时,她一定要帮着收拾中草药。

如今,我还在当归的路上,可母亲却已乘鹤归去。

母亲啊,您现在何处安息?我收集的这一大袋子的“十大功劳 (叶子)”可给您寄到哪里去?

很愿意,相信量子纠缠的原理,四维时空中,慈母在那里,我在这里,但仍然能感知您。

很惭愧,讲好的“父母在,不远游”,“冬虫夏草”般地守着您。可我,却一飞就是家万里。

母爱,似海如山,而我只是一小小涌泉。

“知母”啊,请让“佩兰”送一盒“沉香”给“使君子”,让它求问一下“白头翁”家里的“威灵仙”,哪里可得知我母亲的消息?

“穿心莲”却微信我:“过内关,下涌泉,再寻足三里。”

 

 

三问 发表评论于
孝女
xhmao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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