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卫华是我最早认识的银庄人,2004年岁末冬季,他刚刚上任银庄村的村主任。他很热心地向我介绍村里疫情,带领我走村串户,之后又悄悄接我住进村里,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我最坚定的支持。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卫华的帮助,我在艾滋病疫区的田野工作如何进行下去。
当初,银庄像其他许多艾滋病村庄一样,多年不治,处于瘫痪。2004年工作队进村组建村委班子人选上很费了一番心思。当时主要矛盾主要工作就是艾滋病,栗庄是4个自然村中艾滋病人数最多的,也是最会“闹事”的,是银庄矛盾的中心工作的重点,班子“一把手”必须出在栗庄。栗可顶告诉我:工作队征求村里老人意见,想来想去只有卫华合适,卫华为人忠厚实诚,虽然他只有弟兄俩,但是他一门里堂兄弟6个,遇事撑得起。卫华虽然老实,但他的兄弟栗勇是个不好惹的主,栗勇个头大不怕事,抡拳头一般人不是对手,遇事能替他哥抵挡。开始栗卫华不愿意干,那时候面对一个烂摊子谁也不愿干。工作队借“建校事件”,把好惹事非的栗勇抓起来了,然后用放出兄弟作条件,栗卫华走马上任。
当时村委会主要是在工作队的帮助扶持下开展工作。村务中的许多事情也是执行工作队的任务,比如向村民发放救助物资、组织实施工作队资助的修路工程等等。第一年(2004)工作开展顺利。能为村里办事,卫华很高兴。卫华跟我说:当初有个杨县长说,你能在这个关键时期站出来,真是不容易!“我当时有领导这句话,感觉很值!不管怎么着,领导能看得起我,器重我。”后来我见到这位负责文卫工作的副县长,说到栗卫华这番话,她一脸茫然。她根本不记得这件事,更不知道她随口说过的一句话对一个青年农民的影响和作用。而栗卫华,这位年轻的村官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今后要走的道路还很长很艰难。
2005年,第一批工作队回去了,村委班子与第二批工作队关系始终磨合不好。栗卫华一下失去了依靠,感到很苦恼。2005年至2006年,应当是栗卫华上任后最艰难的一段时期,他曾几次提出辞职不干了。
当时村里发生的两件大事都很棘手:一是“7.15事件”,一是非法生产烟花爆竹。村民群众与地方政府的关系很紧张,栗卫华作为村主任夹在中间,正处于矛盾的交合点。当时村民做炮被抓被罚常常发生。带上钱物到派出所“说情扒人”,成为银庄村干部的日常主要工作,村主任栗卫华被这种事情搞得不胜其苦。
那天一早,卫华就来找我。先说“7.15”万家乐事件:卫华拿来一份县法院关于万家乐事件的起诉书,他说,“栗新臣在法院有亲戚,这是他从亲戚那找来的。” 说是明天开庭,都传着说不会轻判。
问:明天开庭不通知村里,不通知家属吗?
答:不通知,我们都不知道。
再说7.15”城管大队打人事件:早上7点半,派出所长就打电话,叫我带那6个城管打伤的艾滋病人过去调解。到那所长就说:县领导下命令了,不要再去城管找了,再去就抓人哩!他们几个为要求赔偿讨说法跑半年了,找谁谁不管,没有想到现在竟是这样“调解”,几个人很失望很气愤。要上北京去上访“讨个说法”。
下午要上北京上访“讨说法”的几个人来了。他们说,打算明天就去,村里群众愿意给他们对钱,每家出10元。栗留安病重,他媳妇替他去。他们问我:刘老师,你说上北京去找谁?那说理的地方在哪?我说,如果你们真的问我,我劝你们不要去。天这么冷,你们没有钱又有病,怎么好出门呢?咱们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卫华劝走了他们。说话天色已晚,挽留卫华一起吃晚饭,也好边吃边谈,把几天的情况理理顺。但他借口为我回家取暖瓶,还是走掉了。
晚饭过后,栗卫华提着暖瓶过来了,脸上红红的:“家里来客了,非让喝一杯。”也许因为喝了点酒,他说出了“掏心窝”的话。卫华说——
不是实在没法,谁想去上访?上访可不是过年,遭罪哩很!这么冷的天,艾滋病还不能着凉。走不了防暴队“按你”,拿做炮说事。村里各家都在做炮。可除了做炮又能指望啥呢?搞集体种植吧,5万元大棚款说是拨下来了,可被乡里扣下了到不手里。搞个人养殖吧,养牛养羊养猪,不安全,偷得厉害,晚上看不住,“看着在家搁哩,不是你的。”
除了7.15这案子,要操的心多了,可是办法没有。这一村老老小小,该咋说哩?……说实在的,烟花爆竹在村里做,确实很危险,万一要是出了事,全村可是一片火海,关系到每个村民的生命安全!做炮终不是长事,可一旦停了,人怎么办?“十人抬一人好抬,一人抬十人难办”,除了老的小的,都是有病的人,难。几个人一堆议议,想出去义演募捐……。
——怎么义演募捐?问他。
组织点艾滋病人,印点宣传单子,说说艾滋病防治方法,说说咱村有多难,站人家大老板企业门口表演表演,让人家同情同情,演演募捐,就是“巧要饭”。说难听的,……就是要饭!也想过带人去打工,可他们干不了重活,除非带他们去要饭。在这实在活不下去了!也不想再求他们(政府)去了。满心想做事,但什么也做不成,清是没有办法,没有人支持。像这样我每天跑,我感觉自己身子里也有病毒,心里的……。
“这些,都是我掏心窝子的话。”卫华说,多少年了,村里家里都没人来过,连亲戚都不来,就因为这艾滋病!你能到村里来,这样待我们,我很感动,感到亲近,信任,就想跟你说说。跟人说说,有人理解我,我说有人能听进去,心里有安慰。
卫华有满肚子话需要跟人说。这么一个大个子,竟说得涕泪交流。
听得人心酸。再三要他一起吃顿饭都不好意思,怎么会去“站在人家大老板企业门前让人家同情同情”?
——卫华,你以为要饭就这么容易?我说。
卫华却像中了魔症一般,只顾问:刘老师,你说这样会不会违法?我们不上北京,省得他们说是上访闹事,我们只上南方沿海边远一带。
我哽咽不能回答。
没有住进村子之前,卫华对我断然不肯说出这样的话,那时我们的心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贴近。
2006年的春节我仍然在银庄村度过。这一年银庄人的处境更加艰难。人们向我诉说:稍有不满就说你“闹事”,一“骨融”(动)就抓人。那些“7.15事件”被抓捕者的家属,妻子、母亲、老人、孩子,说着说着哭作一团,这几家为“扒人”全都花干卖净负债累累。
腊月十五和正月初一,银庄村的村民们在村口路边扎起一个麦草人,烧香磕头放鞭炮指名道姓诅咒。万般无奈,深陷社会底边的人们,只能用这种古老的传统方式宣泄他们心中的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