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那个女人

深圳是大陆开放后的第一个开发区,全国各个地方的、想改变自己命运的人,都迅速地涌入到那里。那时有一种说法,凡是去了深圳的女人,都是一本小说。其实,在那个时期,经历过种种的政治运动,自然灾害,特别是在婚姻上——那种不是以爱情为基础,而是以利益为根本、量的交换的婚姻,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本小说。不同的经历,形成不同的题材,大手笔都会将那些发生过的故事写得栩栩如生。
        
欧阳就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鸥阳常说,如果让严歌苓来写她的故事,一定也是一部精彩的畅销小说。

人常说:“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上”,意思是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努力。鸥阳一点都不认同这种说法,她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无论你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都是在你自己的、冥冥中的轨迹上。
        
鸥阳长得弱弱的,从小在母亲的护翼下长大。她是一个乖乖女,是一个好学生。她想做一个小鸟依人的女人,想做一个贤妻良母。她不奢望小说中的那个白马王子,只要是一个平实的、有担当的、顾家顾孩子、还算喜欢(不敢说爱)她的丈夫。过一种安安稳稳、平平凡凡的生活就可以了。为此,她努力过,争取过,付出过。但命运的轨迹仍然朝着另一个方向延伸。
     
我不是严歌苓,我写不了她的一生,我只能写一个片段,一个她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片段。

鸥阳离了婚,一手拎一只皮箱,一手牵着女儿,走出了她住了十几年,却是冰冷的、再也不想回头看一眼的家,回了娘家。所谓娘家,是娘和哥哥住在一起的家。
           
回去了,简单的鸥阳才知道,“泼出去的水”再也溶回不了原来的生活,那已经是两个家庭,万不可能相处,相融,相长。尽管亲情还在。
       
那时还是分房制,如果你够条件,单位可以分给你一套住房。但条件往往是双方的。鸥阳

怎么也做不到一次次拎着礼物去那个决定给你房子的人家里,她也腆不起那个脸、装不出那个可怜相、说不出那些逢迎的违心的话。那,只有靠自己。
        
开发区深圳,像一道曙光,召唤着鸥阳。但鸥阳一直犹豫着,因为上中学的女儿,既不能带走,又舍不得留下她。直到有一天,无意中看到了女儿的一篇日记,写道:“同学都来问我,为什么我回家的路,方向总不一样呢?(因为各种原因,她需要又到姥姥家,又到奶奶家。)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每天朝一个方向回去的家。”鸥阳看后哭了,下定决心,走出去,赚钱,给自己和女儿一个朝一个方向回去的家。
 
鸥阳把女儿留在了大姑姐家。虽然和丈夫离婚了,大姑姐一直和鸥阳联系着。而且,女儿特别喜欢姑姑一家人。鸥阳放心大姑姐一家都会善待她,也放心女儿的自律性。但是,时时,永远都不会放下的是对女儿的愧疚、自责和不舍。她总觉得,那时是女儿的重要的成长阶段,母亲应该伴随身边,共同经历她成长期的痛苦和快乐。而且来自母亲的关爱和呵护,是任谁也替代不了的。失去这段时期的彼此,是无论什么也祢补不回来的。但鸥阳必须失去,必须忍着这种让她心碎的痛。这个痛从不曾移走,无论她做什么,或闲下来,或忙起来,这个痛都是她的同体,只是不敢触动。只有在每个星期写一封信的时候,每次,每次,当下笔的第一句话:“亲爱的女儿”,鸥阳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所有的痛冲出来充满胸腔,眼泪喷涌而出。她必须搁笔停下,让感情宣泄一下,让痛退回原位。再以一个成功的、正在打拼的、赚大钱的、顺达而快乐地去实现梦想的母亲的笔触,传递着信心,希望,爱意给女儿。
      
在深圳,鸥阳由报纸招聘的信息,通过面试、笔试,甚至经历过4个小时的面试,得到一份相对内地工资高许多的工作。鸥阳首次尝到了,不需家庭背景,社会背景,只要你有能力,你就可以充分发挥,而且被认可,认可了还可以得到多多的奖金,这给了鸥阳莫大的动力和工作的热情。她打两份工,常常加班到十一、二点,但她从没感到或去想到累,“不畏辛苦”是那段时间的状态的全方位的诠释。鸥阳也节俭着。虽然喜欢吃零食,绝不买;虽然懂得穿着,也只去那些仿冒的商店,买点尚可的衣服穿。鸥阳也知道,省下的这点钱,也只是杯水车薪。但省下一点,就是距离那个梦近一点。
               
幸运的是,鸥阳遇到了第一批政府补助的商品房,好朋友帮她申请了一套(那时政府鼓励买房)。鸥阳付了首付、继而全付。家的梦就要实现了,鸥阳雀跃着,憧憬着,再努力点,再多赚点,给自己和女儿营造一个略有品味,温馨、温暖、舒适的家。
         
梦近了,门打开了,窗却关上了。
       
正当鸥阳交完了最后一笔房款,准备着如何装修新房时,鸥阳被好朋友告知,需要回去签名房产证,鸥阳心想再晚点多好,多赚点,正好回去一并装修。但朋友说了,必须现在回去,越快越好。鸥阳只好回去,想签完字马上回来,只拎了一个小箱,装了两套换洗的衣服。
       
那是秋天,鸥阳上身穿了一件薄的、针织的、一字领的,黄颜色的上衣;一条高腰的、白颜色的、大裙摆的、略有张力的、螺纹棉布的长裙,上衣裹进一尺九腰围的高腰裙里;脚穿一双浅口的、白颜色的、鞋面上装饰一个镀金的金属扣的羊皮软鞋。鸥阳下了飞机,在相对还保守的内地的人群里,颇有侧目者。
        
好朋友直接从飞机场接鸥阳回了她家,吃完晚饭,鸥阳把礼物分给了朋友及其家人,对她晚婚晚育才刚要上一年级的儿子说:“明天阿姨带你去买所有上学需要的行头,买最好的”。全家人没有回应,沉默了一会,朋友说:“这次让你回来,不是为签字,是贝贝(鸥阳的女儿)病了”。“病了?怎么会病了?什么病?”当朋友说出了女儿的病后,鸥阳觉得灵魂一下子跳出去了,没有了任何的思维。朋友再说些什么,一概都没听见。朋友打车带她去了贝贝的姑姑家,见了女儿,抱了女儿,女儿高兴地依偎着她,她只说了一句话:“明天去医院”。直到此时,鸥阳一滴眼泪也没流出,回到朋友借给她的一间房里,朋友想陪她想安慰她,但两人却相对无语。此时,面对死亡,任何一个字都轻如鸿毛。鸥阳的感觉、感情被这一噩耗瞬间凝固了。直到第二天从医院回来,现实激活了她,回到家里,关上门,嚎啕大哭。这个哭是不能控制的,是没有内容没有主题的,抑或是太多的内容和主题?鸥阳的哭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女儿,哭得酣畅淋漓。
   
那时的鸥阳还没有信仰,她在想,我,一个小女人如何来支撑这个塌下来的天?如何啊,如何?!帮助鸥阳平息下来的是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激动,却给了鸥阳无比的力量-—与女儿同生死。眼泪止住了,从此,鸥阳没有像一个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以泪洗面。看似平静的鸥阳,没有了任何的情绪,她像机器人一样只有一个指令:救女儿。
     
让鸥阳撕心裂肺的大哭,是一次意外。
     
女儿生病的实情,鸥阳一直瞒着她。她拜托了所有这个科的医生和护士,千万千万别泄露出去。甚至在女儿的病床挂牌上,也只写了几个英语字母。一天,鸥阳出去了,想给女儿买点她喜欢吃的东西,回来的时候,看到女儿像平时一样,鸥阳也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女儿说:“妈,你过来一下”。鸥阳觉得女儿的语气有点异常,便蹲了下来,面对着女儿。“妈,我知道我生了什么病了,你也别痛苦,我能接受,这就是我的定数,你千万别难过”。“谁告诉你的?”  “你别问了”。鸥阳马上冲了出去,找了医生,找了护士,最后知道是一个刚来的实习生。鸥阳爆发了,她狂怒了,她要找到那个实习生,她要撕扯他,要狂吼他,教训他,要……。她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举动,但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为过!但当他找到了那个实习生,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定定地瞪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怎么这么残忍”?此时,鸥阳不能立刻面对女儿,她要回家。一路上,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忍回去;转着,忍回去。鸥阳冲进屋门,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大哭。这是一种全身心极疼的痛苦,她疼的是,女儿在接受这个人生最残忍的课题时,经历着怎样的痛苦啊?对妈平静的说出“能接受”的话,那是疼到极处的平静!鸥阳为女儿的疼而心疼着。老天啊,让我来承受这一切吧,以我的命来换取正当花季女儿的生命吧。鸥阳大哭着,欲罢不能。
      
收起眼泪,回到病房,欧阳平静温和地对女儿说:“别害怕,没关系,妈永远和你在一起”。
      
在女儿生病的四个月里,白天黑夜,欧阳都由自己来守护女儿。无论是谁,不管是真心的,还是客气的,欧阳一概谢绝,她不放心,也不能够将生病的女儿交给别人,哪怕是离了婚的丈夫,也只是在她头痛欲裂的那晚,让他看护了一次。欧阳不想让女儿再受一点点除了病痛的额外的委屈,为了女儿她毫无畏惧,毫无顾忌,甚至严肃地拒绝了那些老师带着实习生的临床实习,她不想让他们一次次地触摸女儿的肌体,她也不让女儿的尊严受到任何侵犯。
     
那时医院不允许病人的家属晚上陪床,欧阳坚持留下,只要一个凳子,坐在床边,累了困了就在床边趴一下,几乎每夜。而白天,欧阳要从这边住院的三楼带着一管或几管女儿的血液,到相隔十几分钟的化验室的五楼,然后再取出化验单,送回住院楼。有时往返不止一次,几乎每天。
      
此时,鸥阳已没有了自己的感觉。那双漂亮的羊皮鞋,已成了拖鞋,脚后跟露在外面,裂着口子,她全然不觉;胡乱地找件衣服,裹在身上,已不知今日是何时?其实,已经到了
11月了,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了。一天,好朋友来医院,带了一双她做小生意时剩下的一双高腰的军绿色胶鞋,和一件她先生修干道时发的军绿色的面大衣。朋友说:“穿上吧,别嫌弃”。鸥阳穿上了,只说了一句:“哦,真暖和啊”。从此,鸥阳就这样穿着,穿梭在医院的这个室,那个室,这栋楼,那栋楼。也穿着它们,坐大巴,转拖拉机,颠簸着到另一个城镇,为孩子取方,取药。一天要来回,12个小时在路上,一共十几次。没坐过拖拉机的鸥阳,因不得要领,每次都被顛得腋下肿痛。被妈妈娇气养大的鸥阳啊,此时毫无怨言。
     
四个月,奇迹出现了,女儿的病转好了。鸥阳紧绷的身体和精神开始放松,开始和临床的病人及家属说点家常话。一天,对床的大妈说:“贝贝妈,这几个月把你变成了另一个人。你知道吗?你刚来时,我们都不相信你是贝贝的妈。那些实习生一趟趟,一拨拨的来,就是要看那个像姐姐的、又漂亮、又时髦的妈,看现在的你……,啧啧啧……,娘的心啊!”鸥阳 听后,也没太在意,管它变成什么样,只要女儿的病好了,都值!
       
女儿可以吃东西了,鸥阳常回家做点可口的、女儿喜欢吃的饭菜。一天上午,鸥阳拎着饭盒,要到对面街坐公交车,远远见到以前的、相知相熟的邻居,走过去想打个招呼,却见那人面无表示,丝毫没有相认的样子。鸥阳猛地想起了临床大妈说的话,她转过脸,有点疑惑的想:我真变得连熟人都不认识了?。鸥阳摸着脸,想到这几个月来,都不曾照镜子,抹把脸甚至不洗脸地过日子,也难怪吧。
        
窗打开了,门也没有关上,天是如此的湛蓝,阳光如此的温暖,鸥阳终于可以带着女儿逛商场了。一天,四个月的第一次,她们去了一个刚装修好的大商场,里面的大柱子都镶嵌着镜子。鸥阳走着走着,看到对面有一个人,心想,哎哟,这个农村人怎么这么面熟?她是谁来着?也只是一刹那,鸥阳马上惊悟,那个镜子里的人是自己!鸥阳本能地迅速地转过身,她不想面对她,她也没有勇气和力量去面对她。鸥阳感觉自己已经被抽空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除了心有余悸。
        
尽管仅仅是一个照面,但鸥阳却永远地记住了那个镜子里的女人,虽渐模糊,但不曾离去。
         
鸥阳常说,女儿生病是她命运中的一个劫数,这个劫数成形了镜子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让她懂得“平安就是福”,懂得了无论你是一介平民,还是一方官员,抑或是身价千万的富豪,最奢华的归宿都是平安、健康。也时常提醒她,人要知道“知足”,“感恩”,如果明天的日子像今天一样,你就是幸运的———因为今天你是健康的,平安的。

       
    
       
      
      
     

       
          

  
       

xiaofengjiayuan 发表评论于
真诚的祝福文里的母女俩,早日从艰辛中走出来,过上好日子。平安是福
flyingdora 发表评论于
老天考验你 历练你 下的都是连环套……
雪中梅 发表评论于
好感人的故事,真诚的祝福文里的母女俩,早日从艰辛中走出来,过上好日子。平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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