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约亮向方智平老师咨询后,开始复习备考。这一来实验的进度明显下降,渐渐引起肖恩的不悦。一年前他从斯里兰卡招来一位女博士后,和当初袁约亮一样卖力,但水平有限。实验室很多方法都是袁约亮建立起来的,女博士需要袁约亮的帮助,肖恩不敢过分挑剔。
一天肖恩把袁约亮叫到他办公室讨论实验进展:“你的RNA胶做了吗?结果如何?”
“还没做呢。这组实验太复杂,需要一步一步核实,一不小心就可能功亏一篑,我争取这周末以前完成。”
“算了,我等不了,基金申请马上就要提交。最近学生们测的骨缝破骨细胞数据不可靠,你把这些玻片全部复核一遍,我的论文里需要这些数据。你手头的实验可以穿插着做。”
袁约亮暗自叫苦,自己争分夺秒挤时间复习,一下子增加这么多工作量,手上的实验还无法停下。肖恩可能故意惩罚自己,这项测量很简单、很枯燥,所以才让学生去做。具体做法是在放大1000倍的显微镜下,统计损伤炎症反应后小鼠头颅骨缝上面破骨细胞数量的变化。
袁约亮抱了一摞不同颜色的玻片盒子放到显微镜旁,每盒可以放一百张玻片。打开最上面黄色的盒子,满满的一盒,袁约亮感觉眼晕、恶心。他无精打采地取出第一张玻片放到显微镜下,一张玻片需要测量、计数近好几十次,猴年马月才能完成。他心里骂那个学生,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搞错。最好先弄清错误的原因,他找出学生测量的记录仔细分析。52次测量的长度累加总和是10115毫微米,相当1.01厘米。他随手拿起玻片一看,恍然大悟,目测就知道这个骨缝的长度只有0.8厘米左右。几十次测量,看似精确,其实导致几十次的误差。
袁约亮想起前不久申报去年的州税,因为能源政策和价格的变化,一项只管一年的临时立法可能让纳税人少交税。他没想到这个税法如此复杂,花了三个多小时才弄懂,很多步骤和计算,结果只少交两美元。他恨得牙痒痒,光制定这项法律不知耗费纳税人多少钱,越是复杂的法律越可能是恶法,看似公平周到,其实折腾人。
为了证实自己复杂未必就好,精确未必就准的观点,袁约亮用短尺肉眼测量这个样本骨缝的长度,8.2毫米,然后用显微镜测量,100倍放大而不是1000倍,五个测量数据相加为8088毫微米,相当8.09毫米。他将五个数据人为地一分为十。这一来不仅误差小,而且只需十分之一的时间测量。哈哈,学术造假未必总是不合理,人生像这些玻片盒子一样又变得色彩斑斓。老板若再追加我的工作,我会告诉他还没测完,早着呢。
经过两年的努力袁约亮通过了第一部分的考试,但成绩不太理想。第二部分必须玩命。为了最后冲刺,他把两年五周假期集中在考试前休,提前向老板请了假。不料休假前两天他电邮通知老板,肖恩回邮说根据规定去年的假期作废,只能休两周。无理谎言! 袁约亮仔细阅读过学校相关规定,还给人事部打电话确认过。他气呼呼地去找肖恩澄清,半道又折回,这几周必须心情平静,排除干扰。于是他电邮给人事部再次询问确定学校规定,获得肯定答复。
袁约亮把人事部的确认电邮转给老板后就回家度假,三周后收到肖恩的一封信,他没有拆,单位的电邮也不查看,集中精力学习。
九个小时的考试结束,袁约亮并不感到疲劳,反而很兴奋,明显感觉比第一部分考得好。回到家,他吹着响哨打开卧室门,桌子上老板的那封信首先映入眼帘。他拿起信,正反面仔细看了看,一面猜想会是什么内容。大不了换个地方,博士后跳槽是常事,也不难找到新的位置。
拆开后一读袁约亮气得七窍生烟,不是限期离开,不是解雇,而是开除。更可气的是肖恩还开出条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威胁:鉴于你的工作能力和成绩,我和实验室的同事会大力举荐,帮助你尽快找到新的工作。
王八蛋,老子为你获得重大NIH基金和晋升正教授立下汗马功劳,这些年放弃了大部分假期,你却如此心狠手辣,利令智昏。如果是解雇而非开除,袁约亮将获得每年工龄一个星期工资的补偿,为省这笔钱肖恩不惜让自己背上开除的黑锅,而且政府规定主动辞职或有过开除不能领取失业金。袁约亮恨不能现在就去找肖恩评理,但冷静一点后开始担心,如果不依肖恩,他肯定会禁止实验室所有的人为自己找工作推荐。
整个晚上袁约亮辗转反侧,更多的问题迫在眉睫,他和儿子的医疗保险没了,万一生病咋办?儿子的赡养费,申请住院医师和各地面试,都需要钱,需要很多钱。第二天早上他下定决心,去学校申诉,不然经济损失太大,即使有老板的推荐,谁又能保证很快找到工作。
申诉过程简单顺利,辞退员工无需理由,但开除必须有充分理由,肖恩不遵守员工休假制度还因此开除袁约亮无疑是错上加错。袁约亮得到所有补偿,包括还没用完的假期,接下来是申请失业救济和找工作。
美国失业金属于雇主支付的保险金,相当工资的一半,可以领二十六周。如果有了临时或计时工作,一周收入高于这个数,保险金停发。若低于这个数,只得到补差,也就是说每周收入与不工作一样,但领取的时间可以超过二十六周直至领满相当十三周工资的金额。经济危机不容易找工作时,国会常通过临时议案,延长领取的时间。在2007年金融危机后,国会数次延长失业金领取时间,总共达两年。
为防止在家干领失业金,政府要求失业者不停地找工作,每周至少有三次与申请工作有关的记录(面试、信函、电话、电邮等)。政策制定者总以为自己聪明,做出一些幼稚的规定。每周象征性地发三个找工作的电邮用不了几分钟,什么也防止不了,规定如同虚设。如果一千多万非法移民都能找到工作,很难想象合法工作者会长久失业。只要放低要求,几乎肯定能找到工作,而不是长期依赖失业金和政府福利。
电话铃响起,医院自动语音通知明天上午牙科门诊。多亏提醒,这几天袁约亮申请失业金、查找工作,都忘了这次预约。
美国绝大部分保健医生和牙医都在私人诊所开业,几年前袁约亮因不满自己的牙医转到牙科医院看病。牙医学院和医学院相邻,看病很方便,以前他不愿去医院看牙主要是担心没有经验的学生做治疗操作。后来听同事说为他们看病的学生都是已经行医后来进修或做专科培训的,还有上级医师把关,可能是照顾医学院的职工,毕竟在同一所大学,有都是行医的。
考前牙医给他杀了牙髓神经,预约明天根管治疗,接下来还要做牙冠。糟糕,已经没有医疗和牙医保险了。
根管治疗700多美元,如果有保险,保险公司有30%左右的折扣,自己出打折后的20%,也就相当100美元左右。而现在自己得出全额700多美元,真倒霉。不治肯定不行,牙齿缺口出的填充只是暂时性的。求医院给折扣,可能性也不大,除非……除非医院治疗有不对之处。有门,每年两次检查,医生没有查出这个问题,应该有责任吧?
根管专科医生是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打麻药前袁约亮请医生看看半年前拍的X片,这颗牙是不是已经能看出问题。他想医生不该骗他,毕竟不是他的责任,而且美国病人有权随时调出病历找人鉴定。
医生从病历袋取出小胶片,插在荧光屏上,仔细看了看:“没有明显的病变。”
“是不是有可疑的地方?”袁约亮不甘心。
“嗯……好像……”
袁约亮来了精神:“要是那时查出龋洞,简单补牙就解决了吧?”
“不好说,光从X片不能下这个结论。”医生显然有了警惕。
袁约亮拿不准赖上医院有多大可能性,如取病历X片去别处鉴定又得花钱。干脆挑明,省一点是一点,于是他说:“我最近失去工作,已经没有保险,支付这么大的费用有困难。我觉得医院有责任,没有及时治疗。能不能减免治疗费?”
“这个……我不能做主,我去请示一下。”医生取下X片放入病历,手拿病历袋离去。
好一会儿,一个高个男子随同医生进入诊室,自我介绍是这里的主任。他亲自为袁约亮检查后说:“我看过X片,没有明显的病变。你这颗牙的缺损不大,也不是主要嚼食的牙齿,可以不做牙冠。考虑到你的困难,同意按保险公司的折扣付账,能节省二百多美元。”
不做牙冠,正合我意,上千美元,还真做不起。可是出自主任的口袁约亮感到不舒服,不就是怕我付不起钱吗?他是学医的,当然懂根管治疗后,牙齿没有牙髓的营养,会慢慢变脆,早晚要出事而且无法挽救。
后来的账单是五百多美元,相当近二周的失业金,袁约亮还是想赖掉,至少再减免一半。他打电话与医院牙科交涉,坚称是医生之过,没有及时治疗,要求免除这笔费用。医院不同意,坚持要他付费。
经历了开车罚单上诉,崔虹挨打的限制令,离婚以及房屋买卖,袁约亮切身体会了法律在美国社会的重要性,并主动学习法律知识。他喜欢听收音机周六下午的法律咨询节目,里面常提到五百块钱以内的小额赔偿法庭,无需请律师。牙医含糊遮掩的态度令人生疑,如果过得硬那位主任也不会给他折扣。袁约亮决定蒙一下,向法院起诉要求医院赔偿500美元。
法院安排三周后过堂,法庭像个小礼堂,显得杂乱,十多个人在后面几排长椅上等待,最前面法官近距离听原告和被告陈述后当即作出判决。轮到袁约亮站到法官面前时,他看到身边几米开外代表医院的年轻女律师。袁约亮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法官就做出裁定:“这类案子不由本厅负责,你应该向医疗事故法庭起诉。袁约亮好扫兴,白花了二十五美元诉讼费。走出法庭时,女律师却很友好地和他搭讪,并给了他一张名片。
袁约亮整天泡在网上,找工作、递简历,公开招聘的位置申请完了就去大海捞针,各大学网站查寻教授们的研究方向,发表过的论文,如果与自己研究关系密切就给他们发电邮或写信。一个多月下来,只有三个面试,都不了了之,看来老板的推荐很重要,多数招聘者都希望与候选人以前的老板电话询问。袁约亮最后一次去实验室取回自己物品时,宋博辉悄悄对他说肖恩下令不许手下的人为他推荐。他只好找方智平老师和已经离开肖恩的老同事麦克、方靖等人推荐。方老师说明年要是能申请到大一点的基金,欢迎袁约亮加盟。
天蒙蒙亮,袁约亮接到前妻的电话,儿子喉咙疼。
“没问题,我带他去看病,这两天就让硕硕住我这儿吧。”袁约亮二话不说,去接儿子。
他喜欢儿子,甚至愿意为了儿子只分居不离婚,但程芳芳不同意。根据协议每周日他可以和儿子共处八个小时,袁约亮一次也没错过。邻居茶妹的大女儿盼盼和邱萍的女儿凤儿特别喜欢和硕硕一起玩,非常崇拜他,让硕硕有了当大哥的感觉。袁约亮特想和儿子多待几天,却从未如愿,今天是个好机会。
程芳芳去年又成了家,先生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小型旅行社,代办旅社、机票、签证等,这让袁约亮看到增加与儿子接触的希望。路上他突然又想起医疗保险,离婚后儿子没看过医生,怎么一失业就出事了。急性咽喉炎没什么了不起,用点对症药和抗生素几天就会好。可是自己没有处方权,只得看医生。如有保险,医疗费有30%左右的折扣,除了十五美元挂号费全由保险公司出。现在带儿子看病不仅自己付全部费用,还是高价无折扣,又是好几百美元。
袁约亮决定去蹭急诊,美国法律规定急诊不许拒绝没有钱的病人。候诊室很大,有四五十个软垫木椅,多半被占据,但没有要死要活的病人,估计多数人和他一样没有医疗保险。前台护士简单问了病情,递给袁约亮一份表格让他填写。监护人姓名一栏袁约亮填写他叔叔的名字“袁献辉”,这样儿子可以用真名以免硕硕说话时露馅。地址是假的,社会安全号一栏空着,美国有工作资格的人包括外国人都有社安号。
袁约亮填好表交给前台,护士一看没有社安号,问他有没有其他证件。袁约亮煞有其事地四周看看,头稍稍往前凑,压低声说:“我们没有证件。”
不用说是非法移民,当然民主党和主流媒体为了取悦西班牙语选民不这么称呼。他们称“无证件移民”,以彰显政治正确和爱心,听上去好像是证件待办,丢失待补或没空去领。按照这个逻辑所有监狱里的罪犯和病房重症病人都可以称作“行动受限者。”对非法者不许说非法,事实上就是纵容和鼓励非法。非法移民没有医疗保险,看病主要靠急诊,大大增加急诊负担,费用最终都由纳税人买单。这类人急诊室见得多了,护士不再询问,给了他们一张排队号卡。
听说过看急诊要等,袁约亮有思想准备,一到急诊室就看了手表。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红色的电子序号灯像蜗牛一样半天动换一下。硕硕已在座椅上睡着,袁约亮烦躁地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目光时不时查看序号的变化。
电视画面转到国防部长记者招待会。
一个女记者问:“巴格达至今还停水停电,天天有爆炸,安全和生活远不如萨达姆时期,您是否仍然认为美国年轻人在那里献出生命是有价值的?”
“这毋庸置疑。”部长坚定地回答,“伊拉克现在有十多个党派,几十种报纸,人民享受充分民主和自由……”
电子序号牌闪动出一个新号码,袁约亮与手心捏皱了的序号卡核对,谢天谢地,总算轮到了,赶紧起身,叫醒儿子。
“硕袁。”一个穿着与护士不同制服的护理员向他们走来,手里拿着袁约亮刚填写的表格。
父子被领进一个小诊室,儿子喊口渴,护理员亲切地问他要苹果汁还是橙汁,硕硕选了苹果汁。袁约亮心上涌动暖意,焦灼的情绪平静下来,甚至期待医生别马上到来,等儿子喝完饮料。这间大约七八平米的诊室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常用的诊疗设备齐全,在国内恐怕省部级干部才有这样好的条件。袁约亮记得在北京实习那年,门急诊拥挤不堪,资深正教授和厅局级的病历上盖有“102”的红色记号,也不过是优先就诊,还常被其他等候的病人抱怨。
半个小时过后,医生还没来,袁约亮又急了,几次到诊室外张望。五十五分钟,门被推开。我的上帝!总算来了,袁约亮急忙起身。一位中年护士走进,为硕硕数脉、量血压、测体温,同时询问病情做些记录。
“请稍候,医生很快会来。”护士和蔼地说。
还要等,袁约亮简直要抓狂。又是近一个小时,医生才来,看病过程只有五分钟。
“你们稍等,护士马上会把病历打印好,给你们送来。”医生开好处方后离去。
袁约亮无语。这回只等了十几分钟,护士给他送来病历,满满四张纸。他快速阅读,这都什么乱七八糟,八杆子打不着、百年不遇的情况都写全了,真正要紧的注意事项淹没在茫茫字海中,难以寻觅。
袁约亮想起在北京实习时,随骨科医生上门诊。病人太多,一个医生一天要看近百号病人。一次医生在病历上只写了三个字“腰疼,R(拉丁语,表示处理意见):练,然后是鬼画符的签字。医生说他的腰疼主要治疗就是做背飞练习。
这四页病历大概90%以上是准备给律师和法庭看的。美国医疗事故律师用大量广告诱惑病人或家属投诉,免费服务,胜诉才收钱。法院判决赔偿常常是天文数字,医生不得不买高额保险,医院不得不投入大量财力、人力、物力预防和处理事故,所有的开销都转嫁到医疗费里。
医院不卖药,要去杂货店的医药专柜,医院门外不远就有一个杂货店。他们来到药柜,里面八个穿白大褂的药剂师忙忙碌碌、来回穿梭,计算机的键盘敲得啪啪作响。排队买药的人不过七八个,可每前进一步都需五六分钟。袁约亮又想起国内医院实习,晚上急诊药房就一个人,既要划价又要分药取药,排队的人一两分钟就能往前挪动一位,效率那叫一个高。
儿子喊肚子饿,又不愿吃带的零食。袁约亮估计需半个多小时,决定先带儿子回家。他们上了二楼,听到从沈建发的房间传来两个女人咯咯的笑声,半开的门探出一个小脑袋。
“硕硕哥回来了,硕硕哥跟我玩。”凤儿跑出屋,奔向硕硕。茶妹的大女儿盼盼已上幼儿园,凤儿听妈妈说硕硕来了,一个上午都在盼他回家。
“凤儿。”硕硕耷拉的脑袋挺了起来,牵住凤儿的小手。
“硕硕喉咙痛,别叫哥哥说话。”邱萍闻声也出来了,后面跟着茶妹,手里抱着一岁多的小女儿南南。
“我们光玩,不说话。”凤儿娇滴滴地说。
茶妹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言难尽,美国这急诊真是要了命。”袁约亮答道,转对儿子说:“你和风儿去玩,我这就煮点面,一会儿还得去取药。”
邱萍赶紧说:“你先去取药,我们也没吃饭,下点面条我们一块吃。”
“真不好意思,老是吃你做的饭。”
“还跟我见外,你帮我那么多忙。”
茶妹问:“买什么药?”
“抗生素,阿莫西林,还有喉片。”
“阿莫西林我们家就有,喉片可能也有。不用去买药,走,到我家去,宏明正好在家。”
袁约亮随茶妹下楼,李宏明打开药柜,里面按用途分类:抗菌素、感冒、止疼、外用……
袁约亮惊叹:“哇,你可以做药剂师啊。”
李宏明说:“都是茶妹开的,她的白卡看病方便,自己基本不用付钱,她和孩子有点头疼脑热就去PCP那儿开药。”
美国有医疗保险的人都有一个固定的保健医生,英文叫PCP(primary care physician),通常是内科或家庭医生。每年体检和常见病都由保健医生负责,如需看专科医生,保险公司可能要求有保健医生的许可和推荐,一些高档的医疗保险允许病人直接看专科医生。
白卡是美国给穷人的福利,其实际价值可能远远超过全职低收入工人的薪水,也是政府几项最大的开销之一,甚至超过国防军费。单位雇员买的保险有不同的档次,每次看病自己可能要付几十、几百、甚者上千美元,多数雇员有些小毛病自己扛着,不愿花钱看医生。而无收入或收入很低的人持白卡看病,自己不需付钱或只付很少量的钱。
“张医师特好说话,我一直在他那儿看病,明哥哥还给他家做过装修。” 茶妹说着娇嗔地依偎在李宏明的怀里。
李宏明赶紧推开茶妹,从抗菌素那格里取出一瓶药:“这瓶是阿莫西林,给你。”
“不用这么多,几片就行,小孩子病好得快。”袁约亮打开瓶盖,心想早知道上午就不去急诊遭那份洋罪。
“拿去吧,我们还有一瓶,你瞧。”李宏明拿出另一个同样的小瓶,“感冒药里可能有含片,你自己来找,你学医的,更懂。”
“不用,不用,含片只是对症,服点抗生素就行。”
乘他们俩说话,茶妹从壁柜里拿出一件非常高级的白色公主裙:“我去给凤儿穿上照张相。”
在床上玩耍的小女儿南南伸出双手:“妈妈,要。”
茶妹把公主裙套在南南身上,只露出个小脑袋。
袁约亮赞美:“好漂亮。”
茶妹说:“正赶上美西关店大甩卖,只花了二百美元。”
二百美元!袁约亮暗叹,他来美国后买的衣服从未超过四十美元。
李宏明说:“是不是又要去给邱萍吹牛你去了人民大会堂?”
茶妹咯咯地笑:“可不是嘛,那天……”
李宏明打断她:“一会儿再讲你的故事吧,让约亮先去给硕硕喂药。”
“刚才上楼时听到你们俩笑,是不是这事。待会儿一定给我讲。”
袁约亮走后李宏明责备茶妹:“以后在外人面前别那么亲热。”
“约亮又不是外人,就你胆小。你去问邱萍,我们清洁班露西的姐姐,都生了五个孩子,就是不结婚。两口子吃住在一块,孩子都叫爸爸,怕谁呀?”
“我们是华人,弱势人群,小心为妙。”
“美国吃福利的单亲妈妈有好几百万,有几个不知自己男人是谁的?”
按规定单亲家庭申请福利需要提供孩子亲生父母的经济状况,但实际上很少认真执行。几千万福利群体是民主党依赖的票源,工作人员担心政治不正确引来麻烦,马虎一些反而没事,反正花的是纳税人的钱。
“单亲妈妈,”李宏明笑,“哪天真让你单亲试试。”
“你敢。”茶妹撒娇地扑进李宏明怀里。
李宏明在茶妹的嘴上亲了一下,哄到:“我现在条件还不行,等年底我拿到建筑执照后就和我哥分开,自己开个小公司。将来我们有钱了,你若是不想要福利……”
“干嘛不要,不要白不要。只怕委屈了你,不让孩子叫爸爸。”茶妹的眼眶闪着泪花。
“我天天和孩子们在一起,还有比我们更亲的吗?”
茶妹几次劝李宏明让孩子叫他爸爸,李宏明坚决不同意,只让叫舅舅。这几年尝到甜头,他不愿节外生枝,丧失这么多,这么肥的福利。政府的福利面面俱到,项目繁多,从胎儿管到送终。比方说住房,有几种选择,可以直接住政府盖的福利房,配空调车位,比多数中等收入家庭的住房条件好。也可以租房,政府支付80%。 李宏明哥哥故意将房租多报些价,这样他们其实一文不付。盼盼今年上幼儿园,所有费用全免,将来可能一直免到念完大学,而且越免越多。政府福利还提供免费通讯,茶妹早就用上了手机,而袁约亮和邱萍夫妇至今也没舍得买手机。
袁约亮父子和邱萍母女还在吃面条时,李宏明抱着南南,茶妹拿着公主裙来到二楼。袁约亮让茶妹讲公主裙的故事。
今年六一他们一家四口回国探亲时正好来到北京天安门。人民大会堂内举行庆祝大会和文艺表演,距大会堂好几百米处武警设立了警戒线,只有持票参加会议的人才许通过。
茶妹手牵穿公主裙的盼盼,李宏明抱着南南来到警戒线,好奇地观望。一群穿着节日服装的大人小孩从他们身边经过,进入警戒线,一个武警见盼盼穿公主裙,以为茶妹母女也是一伙的,催她们快点进去。李宏明抱着小女儿赶紧跟上,被武警拦住:“票呢?”
茶妹和盼盼走到大会堂门口,不料这里还要验票进入,她灵机一动走在一群人前面,直接往里闯。验票人问她们票,茶妹把头往后一转,示意在后面人的手里。母女顺利过关。第一次来北京就进了人民大会堂,母女俩欢天喜地。大会堂里正在开会,她们到处转悠、拍照。云南庁里她们看到一群穿鲜艳民族服装的小朋友,正预备参加会后的表演,盼盼和他们一起照了好几张相片。
袁约亮好羡慕,自己在北京八年还没有进过人民大会堂。他夸赞茶妹聪明,又问道:“你外公外婆还好吧?”
“好,他们身体好得很,看到我们别提有多高兴。将来我要把他们接到美国养老送终。”
袁约亮好愧疚,出国八年只回去过一次。前年考试前几天,父亲心肌梗塞去世,他没能回国奔丧。
夜静,儿子在床上安睡,袁约亮坐在电脑前查询工作,但思绪很难集中。他想起父母,想起故乡的亲人。父母抚养七个孩子很不容易,母亲管家,父亲除了零花钱全部上交。母亲对父亲存的零花钱总是虎视眈眈,时不时使唤他去买点这买点那。父亲也不计较,但是做会计的他一根针一根线都记下账,十五号发工资时一一扣除。母亲又生一计,要和父亲玩扑克赌钱,父亲来者不拒。袁约亮上研究生时,退休后的父母来北京游玩。袁约亮好不容易请出一天假,计划带父母去长城,走进他们的客房,老两口正扑克激战,赌红了眼,不肯出门。
父亲对母亲斤斤计较,对小儿子却很慷慨,袁约亮很小时就为父亲跑腿买零食,然后自己分得一半。因为排行老末,学习又好,袁约亮受到全家人的宠爱。要是家人知道自己离婚,找不到工作该多么难受,多没面子。
天天这么待在家里人都要疯了,袁约亮决定找些事做。去餐馆打工,太丢人,在波士顿呆了八年,迟早要遇到熟人。他在网上不停搜索医学研究以外的工作:打字、送报、医院翻译……有些工作虽然简单,却要求经验甚至培训证书。最后只找到凌晨送报纸的活,报纸放进朔料袋,投入客户家的邮箱或扔在门前。虽然隐蔽,但工钱太低,而且每周实际收入不变,失业金需扣除相当收入的部分。好处是失业金总数不变,如二十六周后还没有找到工作可以继续领取这些被扣除的部分。
考试后第六周收到结果,袁约亮低落的情绪振奋了些,成绩在过线的人中属于中上,不像第一部分属于中下。两门考试平均中不溜,做个内科或家庭医生应该没有问题。他立刻注册账号,着手搜索各地医院住院医师申请要求。这一查不得了,几年的希望破灭,紧绷的琴弦断裂,所有努力白费。几乎所有医院要求外国医学生毕业不超过五年或十年,同时要求在美国临床见习经验。申请的资格都没有,极少的医院没有这些要求,但可以想象,类似他这种情况的人都会涌向这些医院,他们可以像拨弄西瓜一样挑来挑去。方老师申请住院医师时很少有这些要求,但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世界各地考生大大增加,医院开始增设各种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