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行 远兄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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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她打开厨房的冰箱,里面是空空的,
饭桌的菜盘里,还有一些吃剩的豆芽。“又是豆芽”。她不满地嘀咕着。桌上的
闹钟指着四点半,想到晚上九点要开始的新工作,小寒心里荡漾起憧憬的喜悦。
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湖绿色的棉布睡袍,加州暮春西斜的太阳光透过窗外的树荫投
射在湖绿色的底子上,细碎的光斑跳跃着,窜动着,令她感到些微的昏晕,仿佛
坐在一条颠簸的船上。

  她坐过船,她记得在那艘从大连到上海的客轮上,自己一次次不安地向舷窗
外的甲板张望,向船外的海域张望:没有山,没有海鸟,只有一波接一波的海浪,
绵绵不断地涌过来。

  在上海,外婆用略略惊讶的目光打量小寒,“那么小。”外婆不满的语气里
带着一丝怜惜。小寒裹在一件肥大的夹克里,那是小寒临行前,妈妈带她去国营
商店买的。“淡紫色最配你的肤色了。”其实小寒心里更喜欢地摊铺里那些缤纷
的服饰。

  坐在客厅里的小寒,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想起妈妈眼睛里热切的神情,感到
一阵远去的温润,象手中磁杯里渐渐凉却的水。

  小寒那年十九岁,高中勉强毕业,东北的面食并没有把她喂养成一个大个儿,
她甚至比上海籍的母亲更瘦小。

  外婆第二天就对小寒布置了任务:白天做家务,带依依--阿姨三个月的女
儿,晚上念英语,离外婆家一站地的一个中学,晚上办有英语夜校。上海滩上,
外语潮汹涌澎湃。小寒的舅公--外婆的弟弟一家都在美国。无论父母还是外婆
都觉得:美利坚之路于小寒并不是空中楼阁。最重要的一点:小寒是个女孩,未
婚。

  时间过得真快,依依已从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长成一个满地乱爬的孩子。
外婆与舅公为小寒的事有过几次联系,但都没有明确的着落。白天小寒在家里洗,
涮,淘,汰,带孩子虽然没有经验,但有外婆从旁指点,她并不感到吃力。在东
北老家,病弱的妈妈患有心肌炎,小寒几乎承担着全部的家务。而晚上的夜校似
乎上得昏昏沉沉,老师在课堂的黑板上写呀,画呀,小寒的脑子里是白茫茫的一
片。课堂里坐着一大群老学生,他们在下面吴语呢哝,饭店里的厨师,宾馆的侍
应生,美容店的发型师……大学生们是不会来这里读夜校英语的。

  坐在课堂里的小姐一个个衣衫绚丽,神采飞扬,小寒坐在教室的人群中,心
里却是空空的。她想起了东北纷飞的大雪,在家待业的小夥伴们,她们在干什么
呢?

  一个初春的晚上,外婆一家围着吃完晚饭,小寒忙着收拾碗筷,外婆笑着阻
止了她。“今朝外婆来,侬歇一歇,有事体同侬商量。”阿姨抱着小依依向她神
秘地笑笑。“……妈要来上海看看侬,北京的舅舅请侬去白相,侬已经勿算小了,
帮侬介绍一个男朋友……”

  外婆用一种兴奋的语气向小寒叙述着,小寒茫然地望着外婆,“朋友……男
朋友……”她在心里慌张地念着,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堪的话题啊。在高中的教
室里,小寒简直不敢多看一眼那些嘴唇上长了毛的男同学。“朋友”她也有,那
是几个在家待业的,拜了姐妹的女伴。“要是妈妈在,要是妈妈在……”小寒呆
呆地坐在沙发上发愣,直到阿姨在一边发话“小寒赶上好时候了,将来可不要把
我们忘了哦,小依依,是吧?”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是一阵忙乱的准备,妈妈从东北赶来,临时替小寒去做了
一套红呢西服套裙。小寒身材小,一时买不到合身的,只好送入裁缝铺里,多加
了赶做的工钱。阿姨陪她去美容院做了割双眼皮的手术,缝线,拆线,那线象一
条小毒虫蛰着眼皮缓缓爬行。起先小寒还能忍着,拆完线,眼泪却慢慢地溢出了
眼眶,冰凉的泪滴滑落到脸上,又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不光是因为痛,还因为
那套红呢套装,妈妈,外婆和阿姨,她们熠熠发亮的目光里,有沉甸甸的希望,
这使小寒感到说不清楚的紧张和不安。

  舅舅在北京的一所高校教书,他的研究生钱平联系到美国西部的一所大学攻
读博士,却苦于没有政府要求的侨属证明*去办理护照。钱平来自江西山区,找
遍父母亲戚同学朋友,都没有海外关系的踪影。万般无奈之际,他的导师、小寒
的舅舅出手相援。

  钱平在导师的家里见到了小寒。小寒穿着一身红呢套装。北京的春天寒意料
峭,妈妈及时替小寒买了条黑毛线的健美裤和一件黑毛衣,套在毛衣和毛裤外的
红呢裙装显得臃肿而肥硕,脚上一双澄亮的红皮鞋诠释了这是一次仓促而急切的
包装。

  

  清晨淡泊的太阳光照进屋子,照着小寒透明的脸庞,她的心无助,惶恐。没
有高等学历,没有美丽容颜,唯一给她依靠的是一张尚在万里之外的侨属公证。
她感到这是一场没有指望的角逐,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女孩,比她聪明,比她美
丽。小寒瑟缩着,象一朵红色的小花,却没有梦可做。

  钱平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的怜惜。小寒瘦小的身躯僵硬地靠在宽大的沙发上,
那双怯生生的眼睛摇动了他的心。钱平出身贫寒,二十几年来钱平也算历尽苦辛。
他极现实,但这一次,在无奈之中,他愿意给小寒一次做梦的机会。

  钱平给山区的父母去信,告诉他们,他结婚了,信里附了一张他和小寒的合
影。父母不明白:好不容易上了大学的儿子要去十万八千里的美国干什么,但见
钱平信中承诺把家里造了半截的屋子造上去,却也心安。美国是遍地黄金么?他
们干了一辈子都没有造起来的屋子要靠儿子来收拾了。父母知道:钱平说话向来
是算数的。

  因为小寒舅公的侨属证明,钱平终于出国了。半年后,小寒也到了美国。

  国际学生办公室第二次约小寒去面谈,她选修的护士专业有两门不及格,面
临着重新转换身份的问题。小寒求钱平跟她一起去,她实在无法进行英文的交谈。

  “六千块美金,扔到水里还“扑通”,“扑通”响两声呢,交给你去念书,
怎么连声息都没有就不见了?”约谈出来,钱平的脸是青的。经济状况的现实是
一把锐利的锉刀,在它的磨锉之下,一切的怜悯,温情,梦想,纷纷扬扬地脱落,
飞扬的碎片飘落到他们的生活里,每天,每月。

  “平时我连一条鱼都舍不得买,还想把车卖了,替你交学费,早知如此……”
钱平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小寒已是一脸的泪水,两个肩膀耸动着,象一只待宰
的羔羊。

  钱平开始有点信命,有个懂易经的同学曾经跟他开玩笑,“钱平--钱贫”,
娶了小寒更是贫上加寒,承诺家里造房的钱款还有两千美金没有下落。钱平心里
隐约有点发涩,“当时要是娶个念工科的太太来美国,也许……”就因为一瞬间
涌起来的怜惜之情,现在却要面对经济的压力。“该死的侨属证明。”他暗暗地
诅咒。

  

  小寒不再读书,她拿着中文电话号码簿,一个个地询问打工的可能,终于有
几家中餐馆要她去试工。几次下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笨拙的:不是把菜端错
了,就是算不清账,在最后一家餐馆,老板娘杏眼圆睁地怒叱:“你这个大陆妹,
穷了还笨,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你是没指望了,还是回大陆去,穷归穷,吃口
饭大概还是有的。”

  小寒离开餐馆的时候,已是星斗满天的夜晚,车潮如流,大街两边的餐馆商
店灯火辉煌。远处的霓虹灯下,是华人夜总会的招牌--玫瑰苑。她不想马上回
家,钱平沉默的冷淡象一座冰山,耸立着,寒冷而威严。小寒想起妈妈几天前的
来信,信中叮咛她要自立自强,上了大学的弟弟希望将来来美深造,做姐姐的应
该帮一把弟弟。想来钱平在经济上是不太随和的,妈妈盼望小寒有一份独立的工
作,并问起舅公与小寒的会面。

  钱平和小寒在一家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见过舅公的面,他和太太来旅游,顺道
请小寒和钱平吃一顿。餐桌上的海鲜佳肴并没有提起钱平的食欲,他问舅公能否
帮小寒在他的公司里找个工作。

  “工作?”舅公和舅婆相互对视了一下,“你能做什么?有专业吗?电脑?会
计?文书?我的公司里可不要侍应生。”舅公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这里可
不是大陆,凭关系吃饭。”舅婆的语气充满了轻蔑。

  一顿饭吃下来,小寒的脸是煞白的,她不知道回去以后,将要面对钱平怎样
的脸色。

  “工作……”小寒推开了那扇夜总会的门,她记得华文报纸的广告里,这家
需要侍应生。

  “侍应生?”浓妆的女老板风韵残存,“你那么年青,做什么侍应生,来做
小姐吧。每月底薪四千,还加红包。”老板娘嬉笑着搂过她的双肩。

  “四千美金?”小寒的心惊喜地一抽。钱平每月辛辛苦苦地做助教,改作业,
上课,才拿一千美金。妈妈爸爸在国内的宿舍要买,弟弟要钱买计算机,更重要
的是钱平--他的脸色也许不再那么凝重,如果每月有四千块钱的进账。

  “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呢?”小寒急切地问,“我能干什么?”

  “今天不行。你要烫个发,化化妆,换身衣服。上班很简单:陪客人聊聊天,
说说话,喝点东西呀。”老板娘很客气地说。

  小寒长舒了一口气,被餐馆解雇的忧虑一扫而空。“漫漫长路终有归途”,
明天将是崭新的一天。

  驱车上路的时候,小寒轻轻地哼起了歌,她觉得美好的前程是车窗两侧连绵
不止的华灯,将照亮她生命里黯淡的章节。

  *备注:1990--1993年间,中国政府规定:所有自费留学人员需
出具海外亲属关系公证书,或有五年以上国内工作经历,否则不予办理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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