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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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的士司机是一位外形憨厚的黑人大叔,方青紫想这个时间这样天气还出来工作也是因为扛着养家糊口的重担,应该和曾经的父亲一样。没日没夜地工作,只是为了家人过得更好。

车里的暖气很足,收音机的声音很大,正放着一首方青紫喜欢的英文歌曲《YOU SAY 》

I keep fighting voices in my mind that say I'm not enough我一直都在跟脑海里某个不认同我的声音斗争

Every single lie that tells me I will never measure up每一个谎言都在述说着我永远不会去衡量和评判

Am I more than just the sum of every high and every low我的跌宕人生 並不是別人或高或低的评论所决定的

Remind me once again just who I am, because I need to know再一次提醒我 让我认清自己 因为我得明白这一切

这是一首很受欢迎的基督教福音歌曲,方青紫此刻听来,倒像父亲满腔不得志的愤懑在控诉。只是向谁控诉呢?又可以控诉谁呢?当年的选择不仅是心甘情愿的,还是费尽心思才得以成功的。

方青紫的家乡虽然和侨乡广东紧挨着,但乡亲移民的意识却没有那么浓,父亲算是挺有先驱意识的。尽管事后版本很多,大家的说法不一,但事实是父亲的确义无反顾地抛下她们母女,偷渡去了美国。

母亲说亲友都很开心地来送行,热闹程度赶超他们的婚礼。七大姑八大姨的除了祝福就是对母亲的艳羡:“你以后就要去美国享福了!到时可别忘了我们这帮穷亲戚。”那情形仿佛父亲已是腰缠万贯衣锦还乡。母亲被这种氛围渲染着,开心得都忘了他们小家庭即将开始前途莫测的生死离别。

按说这些记忆方青紫应该源于母亲的述说。可奇怪地是方青紫却觉得自己记得一清二楚:家里那时穿梭的人来客往;父亲离开前夜紧紧抱着她好久;父亲走后的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还有母亲开始变得啥也不爱干,脾气喜怒无常。所有的一切,仿佛电影里特别近距离拍摄的镜头,让人无法忽视和抹去。

方青紫经常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木然地看着窗外,看着屋里的光线逐渐黯淡,摆设逐渐模糊不清,犹如遥远的父亲的脸。她很想开灯看清楚,仿佛看清楚了一切,父亲就会在身旁拥着她。但是母亲不让,母亲说不可以浪费电费。

父亲到了纽约之后,还没有从偷渡的惶恐中跳出来,也没去倒时差,就一头扎进打黑工的行列。赚的钱要先还给蛇头,方青紫母女是不见分毫的,她们那时的生活靠母亲打打零工。过了不久,母亲把本来就不大的家,劈出一间租出去。五十多平米的空间一下子多了两口人,拥挤了很多。母亲却似乎因此开心了一些,不像以前动不动就躺床上,不吃不喝,也不怎么管方青紫。

有了租金,家里经济宽裕了一点。母亲的业余时间似乎一下给填满,尤其是每次和父亲讲完电话,就眉飞色舞地和租客母女分享。虽然父亲说来说去不过是反反复复的几句话:工作时间长,工作强度大,除了上班就是睡觉。电视也没有,有也看不懂。还提心吊胆被警察抓。母亲听厌了就会吼:“那就回来好了,至少我也不用当活寡妇。”然后一般就没了下文,父亲说:“不是为了孩子吗?有绿卡就好了!”母亲说:“那是,不然蛇头的十万块白给了!总得把那钱赚回来!”这一点上的共识支撑着他们的煎熬。

那时的方青紫发出任何声音都是要受到呵斥的,母亲的喜怒哀乐仿如扯线的公仔娃娃不由自己,那线就是父亲。尤其是父亲终于还清蛇头的钱,开始往家里汇款之后。电话间隔的时间和邮寄钱数稍有变动,就会引发母亲情绪的狂风骇浪。方青紫无可奈何地承受着,她很希望有个可以躲避这一切的宽广空间。只是实现这一愿望等了太久。二十几年后,方青紫终于在美国纽约市有独自租住的公寓,耀眼的灯光让屋里的灰尘都清晰可见。她的父亲也生活在同一城市,只是她再也没有期待过父亲的拥抱,她屋里满满的家当让她的情感没有空隙。对父母,她最大的希望可以逃离得远远的!

女士,前面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车堵了,我们是不是掉头换条路?”出租司机的话打断了方青紫的思绪。她抬头看了看车窗外,有好些辆救护车和救火车灯都在不远处闪耀,这莫名其妙突如起来的暴雪应该让太多的人没有防备,估计发生了连环车祸。

掉头吧,这样不知等什么时候可以通行呢!”方青紫附和道,但她心底闪过掉头也不一定路就畅通无阻的想法,人生的事情太多无法预估。就如父亲的绿卡拿到波波折折,前后耗去了近十二年的时光。十二年,方青紫从牙牙学语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母亲也不再是风情温婉的少妇,父亲的白发都挂上了额头。而最可悲的是他们曾经浓厚的感情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得七七八八了。

那十二年,父亲于方青紫而言更像个代号。父亲寄回来的钱让母亲买了一套近两百平米的大房子,但方青紫他们的生活空间却并没有变大。母亲把拿房子料理得像小旅馆,进进出出租住的人很多。逐渐的父亲打回来的国际长途次数和邮回来的钱成了反比。母亲数钱的开心变得有些怅然若失。后面从陆续也出国的亲友那里传来父亲外面好像有了女人——意料之外但似乎是情理之中的消息。

母亲开始是惊慌失措的,会半夜突然摇醒方青紫:“你爸不要我们了,我们怎么办?”然后跑到亲友那里哭诉指责,在电话里和父亲吵架,要求父亲多寄钱回来。到后来母亲大约是听劝了。出去久了这样的零时夫妻比比皆是!母亲的豁然开朗仿佛是一夜之间的,她甚者像谈论别人的故事:“你说那傻女人图什么?你爸爸要钱没钱,要绿卡没绿卡。天天打黑工,提心吊胆地活着,这女人不是鬼迷心窍就是脑子坏了!”

那个从未见过却在她生活里掀起狂风巨浪的女人究竟心里怎么想,方青紫无从得知。但她很确实地知道,母亲的脑子就是从那时开始坏的。母亲把家里弄成是人都可以进出的旅馆,她自己穿着暴露的睡衣却仿若进入无人之地似地走来走去。对男女之事刚刚懵懂的方青紫,不仅觉得害臊,还要被迫看着那些猥琐男人恶心的目光和下流的动作——装作不经意地拍拍母亲的屁股,或者摸一把母亲的胸部。而母亲居然荡笑着接受,仿佛是种享受。

如果方青紫表现出厌恶和恶心,母亲的火就如煤气般点着熊熊燃烧:“你这算什么意思?想想你爸,他对我做了什么?你不高兴,你也可以学他样,走啊,跟他一样走了就别回来,我一个人多自在也自由,还不要拖着你这个油瓶……”

方青紫那时才知道原来在母亲心中自己不过是个拖油瓶。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很多特想得到的东西因为等得太久再得到就变得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犹如压箱底过时的新衣服,没有穿的欲望,只是送出去觉得有些可惜。父亲的绿卡就是如此,当父亲终于拿到绿卡兴致勃勃回到阔别十二年的家乡省亲,母亲从来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人家后出去的都比你早几年拿到绿卡,人家拿回来的钱盖了几栋房子!”父亲应该也就是那时感觉妻女虽然还是妻女,妻女又不再是妻女……

 

爪四哥 发表评论于
只看中,不看上,下,行不?
思念青荷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晓青'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思念青荷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谢谢
晓青 发表评论于
好看!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跟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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