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李凝幽居
唐:贾岛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有时在圈子里看诗友们的探讨,会加深认识和理解一个道理:“诗言志”,诗亦言情。但经历、地位及性格等的不同,往往会影响表达方式、语气、遣词造句等的不同,进而形成各自的风格,是以有花间、豪放、婉约之风,亦有雅正、流俗、清奇、稳健、飘逸、凝重等等之别。
有关贾岛与韩愈间的“推敲”的传闻,可以看作是俩人性格、经历及所处境遇不同而选字不同的好例子。历来人们多做单一的定向思考,好像“敲”字真的就是比“推”字更好的选择,即以响声衬静谧,更显静谧。即便涉及不同见解,最终还是回归到“敲”上。知名如朱光潜在《咬文嚼字》中的见解,但朱先生误解了诗人与僧、主人与客人的关系,推论便难以站住脚。
前边说,选词用字往往受性格影响。且来看看“推”和“敲”的选择。
就性格品行来说,一个“推”字,可能显出行事随意、不拘小节的性格;一个“敲”字,则体现出行事求稳的性格,也显露礼字当先的品德。
就如何表现月夜的静谧而言,“推”与“敲”则各有所长。“推”字,令静夜更静。静上加静,谓之沉静。“敲”字,令夜之静在被划破之后,追远逝的嘈杂而延展。静之深远,谓之幽静。是故,“敲”字的确是体现本诗意境优选之字。
朱光潜先生提到敲门声会惊扰熟睡的鸟儿,进而会引起鸟的嘈杂叫声,似有道理。但反方会说,鸟叫之后,月夜复归静寂,便愈发显得夜静。也有道理。“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用的就是这个道理,尽管二者有区别,白日里林间的蝉鸣与鸟鸣带来的是间歇的静,而夜晚郊外旷野里敲门声及鸟叫之后是持久的静。
不过,我们还需要探讨另外几种情况。
其一,原创诗人贾岛是否怀有对熟睡鸟儿们的关怀之心。
“推敲”句的前句是:“鸟宿池边树”。夜深人静时,鸟儿们自然早已睡下了,甚至已在深睡中。诗人接着说的是:“僧推月下门”。既有对静的表达,或许也有不想惊扰熟睡鸟儿们的心意。
换句话说,这两句连贯起来看,贾岛最初的意思可能是怕打扰宿鸟的美梦,所以才用了无声响的“推”字。想象中,诗人从鸟巢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然后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这两句合为一处,表达的心念与意境,还有引起想象的情景,都已经很美。
但是,到了韩愈那里,情境与心境都会发生变化。
韩愈自然不会有当夜贾岛拜访友人时感受到全方位环境与氛围,估计他也没有留意贾岛在前句所要传达的心意(贾岛可能也没给他解释清楚为什么这前后两句如此这般地写),而是专注于后句的安静,并思考如何让月夜的静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反衬出来。于是,带响的“敲”自然最易表现叩门声打破彼时的沉静,让人倍感夜的万籁俱寂。
但这一声敲,很可能破坏了贾岛原先在前句想表达出的不想惊扰睡鸟的关怀之心,让无辜的鸟们从梦中惊醒。
其二,访客僧人与幽居友人的关系。
僧人即访客,访客应该就是诗人贾岛本人(见标题)。即便不是,也可从诗中看出其与幽居友人的亲密关系,“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在这样的一种关系中,客人对主人自然十分了解。也就是说,主人的门日常里上不上销,客人是知道的。诗人最初的句子里首先选择了“推”,不但是考虑了静夜的因素,更主要的是出于本能,出于日常的习惯,即诗人拜访友人李凝通常是无须敲门,而是径自推门而入的。这就是朋友,随来随进,敲什么门呢?那多夹生?多不自然?
而且主人的门本来就无须上销。为什么?请关注诗的第一句:闲居少邻并。朋友李凝也是幽居,且居于偏远之处,“草径入荒园”,罕有人迹,值得销门吗?
韩愈的一个“敲”字,说明他还不是很了解贾岛与李凝的密切关系。这样来看,一个“敲”字,便敲碎了原诗的逻辑结构。
其三,这次夜访友人的结果如何?
按通常的解释,贾岛访友人,却未得见。果若如此,贾岛一定是进了门,又进了屋了。
如此,只有“推门”而进才有逻辑上的未见到的结果。而“敲门”,尽管没人应门,也不见得可以证明主人不在家。除非猛敲已经上销的门,久而不得应声,或许能说明主人不在家。那样一来,就不是一声敲门就完事了。连续大声敲打,那是对夜的安静的直接破坏,岂有反衬夜静的道理?
当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去探讨的时候,就会多几分认识。尽管在一般情况下,作者没有读者想得多,但很多情况下,假如作者向读者提供了原创时的纠结,大体可先循着作者最初的选词,去探寻其初衷。在我们自己的创作中,也应该抓住初衷不放,用相对贴切的词语将其表达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在诗词/文学创作中要强调“初心”,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推敲固然可以令诗句精进,但在推敲的过程中,往往会忘了初心。这个典故是很典型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