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凌扶着阿韶下船,在岸上迎接他的是一脸惶急的小方子,上一次看到他出现这种表情,还是土猴儿牺牲的那个晚上。钟凌心里一突,上前把小方子拉过一边:“先别慌,出了什么事了?“
“总算把您盼回来了!”小方子这些年虽已沉稳了许多,有泪不再轻弹,可如今见着师傅,还是如见救星:“师父您可回来了!您前脚刚走,盛老板带着一大帮兄弟,后脚就上了船走了,没留话去哪儿。出了事之后才知道,原来他们都不要命了,南下去参加革命党的武装起义!双方交火十几天,最后还是败了,被官府围剿追杀, 盛老板不见了,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现在消息走漏,说官兵这一两天就会杀上门来抓乱党。徐老板一听立马慌了,昨儿晚上就带着全家老小,连夜逃去苏州。。。现在谣言满天飞,鬼才知道哪个是真?反正今儿全乱了,弟兄们都不肯去干活,全都在猛练刀枪。我着急呀!真是老天有眼,幸亏您今儿回来了!”
钟凌听得眉头紧皱,他离开上海前后未满一个月,居然就发生如此变故!他一向敬佩盛老板为人义气有担当,又有商人之精细算计本事,此人自小通文墨,后又自练洋枪,百步穿扬。钟凌在船上还一直寻思着:干脆就把这庄主的位子让给他做,自己就可以跟阿韶自由自在过日子去也!可现在。。。他摁下自己的心事:“先别慌,该来的挡不住,不要自乱阵脚。先稳住,日后再想法子救盛老板!”
小方子定下心来, 看一眼跟在后面的阿韶,见她端庄秀逸,素影纤纤,不禁喜道:“这就是师娘吗?这可是您头一回破天荒带女人回来呢!” 钟凌赶回到阿韶身边,抱歉道:“你看,一回来就有急事。。。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方子,你先回家歇着,我要先去忙一阵子。“ 转头对小方子道:”快过来拜见你师母,你今天好好陪着她,若她想在外面逛逛,你多带几名好手四围护着。院子里也多派些人守着。“ 小方子应了一声,噗通一下跪倒在阿韶面前,大喜道:“徒儿拜见师娘!您能回来真是太好啦!师父他老人家都等了您快十年啦,他在京城那会儿,天天对着您的画像说话喝酒呢,真是痴心一片,感天动地。。。” 他脑筋转得快,看阿韶与南北武馆里挂的那幅仙女图有七分像,师父每隔一阵子就一个人往南方去,于是一下子就猜到了师父的心思。钟凌笑道:“又乱说什么呢,我几时成了老人家啦,你竟敢偷看我喝酒。。。还不快快起来伺候师娘去!”
阿韶赶紧把小方子扶起来:“果然是一个伶俐的小爷。千万别多礼,我不习惯这一套。。。你师父既然要忙,你去帮他好了,我就在屋里呆着,歇息一下也是好的。”小方子赞道:“师娘问都没问为什么,就如此体贴,难怪师父一直痴情。。。”钟凌抱歉地看了一眼阿韶,径直走了。
上海一带华洋聚居,各方势力抗衡,政局还算是相对平静。雄门上上下下,却都支持革命,反清复明是他们门派几代人的传统,与当下的革命大潮遥遥相应,不少人明里暗里,早就加入了同盟会。钟凌素来为人清淡,不喜政治,不爱争斗,自掌门以来,正如他当初在京城一般,只愿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在上海,只着重做好码头的业务,让手下生计无忧,徒弟们的私事他一慨不理会,更不去插手。可是盛老板和他的手下们,却没有钟凌那样的隐忍,他们暗地里早就酝酿好了,都要去潮州参加武装起义!
临出发之前,盛老板还在想着要不要跟钟凌长谈一次摊牌,踌躇间却闻钟凌因私事已经离城,不禁松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没让他涉入其中。这些年来,他看钟凌处事得体,公平合理,为人不贪不色,方正无私,很是敬佩!他觉得雄门只要有这样的掌门,必定能风波无虞,长兴不衰!至于自己的生死,早就想好要献给同盟大业了。于是他静悄悄地带着手下走了,正是不想连累雄门弟子们。
钟凌赶回会所,清点人数,发现已经走了好几百人,想到他们多半皆已战死,心内不禁难过悲戚。才刚刚安稳了几个春秋,他一生都想摆脱的杀戮和鲜血,却一而再,再而三,面目狰狞地朝他狠狠扑来!而这一次,他要保护的弟子可不止当初在京城的几十个,光在上海滩就有上万名!顿时觉得责任山大,现在亦唯有硬扛。内心极之鄙视徐老板,逃跑甩锅,毫无担当。闭上双目沉思,老方丈曾经的诤言又在耳边响起:“少爷,你虽有大才,却素无大志;偏生逢乱世,又天降大任,唯有握形以度,从容面对,帮助苍生免于不必要的杀戮吧!”
沉吟良久,主意既定,他诚恳地对弟子们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情形越是危急,越是不能露出破绽。你们现在都回码头干活去,见到清兵,千万不可动手。我自会处理。” 众人见庄主回归,神情自若,心定了,应了一声就都出门了。钟凌花了一天的时间,把本来要送往客户处的一百来箱武器全部压下,堆放到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隐蔽地方。他放出话去:这阵子先暂停军火买卖,等风声过了再说,嘱客户们千万把货看好,任谁盘问都不能出卖雄门,违者小心日后报复!又发散人马南下去打听盛老板和其他弟子们的生死,若探知人还活着,立马派人送药给他们秘密就地养伤,暂时先不许回来。其他的生意照旧,不管弟子们的真正身份如何,在雄门内部先禁止一切有关革命党的讨论,对外一律宣称此为盛老板私事,与本门毫无瓜葛。
公事初定,他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无法一时脱身,不如还是让阿韶先行离开这危险之地?可是好不容易才重逢,又要分开?他心如刀绞,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决心。心想能在一起呆多久就多久吧,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我总还能保护她的周全!
回家见到阿韶早就亲自做好了丰盛的晚饭,都是他多年前最爱吃的,在等他回来,更是心头一热。他不想她知道太多,笑着说:“好了,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好好陪你,逛逛上海最热闹好玩的地方。”
“好呀!”
他想起来什么,到里间去把一个袋子拿出来。他说:“我本来存了好些现钱,可半年前都用来买这间大宅子了。你现在需要现钱,我一时还拿不出来,公家的钱不好借用,你的嫁妆更不能动,还是先拿这些纯金去换钱吧。”
她把里面的金子拿出来,竟然都是造型精美的金雀仔呢!从小排到大,一只只摆在桌子上,她忍不住惊叹:“好可爱哦,我可以留一只么?”
“你挑吧,就一只哦!”他忍笑答。
“嗯,就挑最小的那只吧!”她欢喜地拿在手上。“你知道么?这最似我当年在澳门买的那只。之后我就被绑了,雀仔也不见了。”
他低头暗笑,要不要告诉她?正是因为他听王家人说,她失踪前在澳门大马路的金铺里买过金雀仔。后来他每次去澳门,总特意去那间金铺挑一只雀仔。大的,小的?正面的,侧面的?她买的究竟是哪一款?就这样攒了起来,不知不觉已经有十几只,成一窝了。
他拉起她的手,纤指上没有佩戴任何的饰物。他把自己的大手铺盖上她的,指着自己手上的戒指说:“在那家金铺,我还打了两只戒指呢,你的那只留在你父亲处,看来他没有给你。。。我那只,一直就戴在我手上。。。”
她哭了,泪水滴在那戒指上:“凌哥哥,你对我真好,我。。。对不起。。。”
他把她拥入怀中。“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俩人静静地相拥。唯望苍天有眼,可以在一起,哪怕只有点滴的美好时光。
第二天大清早,小方子来敲门。钟凌赶紧出门听他耳语道:“师父!这次来真的了!几队清兵把码头的路都给封了!官府大人正在往会堂去的路上,兄弟们都在等着您的安排呢!”
钟凌点了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走。你就在这客厅里候着,等师母醒了,就带她到外面去逛街,什么都别说,能待多久就多久。如果这边出事,我会让人给你信号。”
小方子很不放心:“我还是跟着您吧,这次的事看来很不好对付!”
“正因为如此,你才得跟着她,寸步不离。如果今天出事,我脱不了身,明天一大早,你就送她上一艘咱自家去香港的船,安排好保护她的人,你才能回来,听清楚了?”
小方子点了点头:“放心吧师父,拼了我这条性命不在,也会保师母一个平安!”
钟凌回到房间,见到还在熟睡的阿韶,默默看了一会,轻轻地带上门走了。
那小方子为了避开码头,更为求心安,特意带阿韶先去城隍庙,诚心诚意拜过各路神仙,嘴里念念有词:“城隍爷保佑,庄主平安,兄弟们平安” 。阿韶感其忠心,心内大慰,自己也在父母殿,文昌殿等一一拜过,祈求钟凌和全家人平安,孩子们学业进步。如此一进一出,半天已过。又去逛最繁华的华洋商业区,那里洋楼处处,车水马龙,周街的商铺,洋行,却都写有华文,阿韶这才察觉,原来上海竟已如此西化! 她还注意到,这边的洋行可以办理越洋汇款,心想如此大好!我只需把钱汇给眉叔,自己一时半会走不了,也是不打紧的。
如此一想,心情大好,远远见到对街的漂亮洋楼写有“巴黎咖啡小馆”字样,更是欢喜:“小方子你可喝过咖啡?我请你去喝!” “您是说那西式凉茶?师父拉我去喝过一次,太苦了!不好喝!。。。好好好,这就陪师母去喝上一杯。”小方子迈步刚要过街,眼角看到边墙上张贴的布告,人便呆住了,再也迈不出腿。阿韶回头一看,布告上大大的黑字写着:“罪大恶极,翌日问斩” ,字下面,密密麻麻地印着一堆的图像和人名。
盛老板的图像排在第二位,排第一位,俨然就是麦哥!
阿韶吓坏了,周身发抖。她强自镇静,对自己,也对小方子说:“这图里有我的熟人,我们不逛街了,这就回去!” 转身叫了一部人力车,先行登上去,小方子本来想拦,却已太晚,只好几步跳上车,心想:师父没派人给我信号,估计情形还好。而且我这是听师母的话,想必师父也不会太过责怪。
到家时已近傍晚,钟凌已然在家,低头苦思。他今天好说歹说,自己刚刚才回到上海,不知道盛老板行踪,好不容易才打发走官府大人,却被他警告道:“钟老板,莫怪我没有把话说在前头,如果贵派再有人参与革命党闹事,我可是保你不住。码头的生意你别想继续下去。贵派的所有弟子,生死也就不再由你了。”说完,扔下一张布告单,扬长而去。
阿韶回到家,见钟凌正对着同一张布告发愁。她此刻也顾不得了,关上门,流着泪跪在钟凌面前:”凌哥哥,那图里第一个就是我的熟人,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去救他一命!“
钟凌长叹一声:”那图里大半的人,都是本门弟子。。。我也想去救啊,可是明天午时就要行斩,来不及了呀!“一拳头打在桌子上,竟把桌腿都震断了。
阿韶的泪水簌簌流下:”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么?就这样看着他们去赴死么?“
“他是你什么人?很重要么?”钟凌重又看了一眼布告:“姓麦,不是你王家的人啊。你娘家的亲戚?”
阿韶只好点头。
钟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饭也没有吃,到里间换了一身夜行衣,揣上两把手枪,外面罩了一件外套,跟阿韶说:“我去去就回,你自己先吃饭吧。” 说完匆匆出门。
阿韶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可还是打起精神去做了晚餐,又找人换来一张新桌子,把饭菜放满一桌。一直苦等到天全黑透了,才见钟凌满头大汗地回来。他去换了衣服,开始吃饭,一言不发,一直在沉默苦思。阿韶没有催他,无言地陪坐在他的身边。
良久,钟凌才艰难地,极不情愿地张口:“我去查过了,那姓麦的,才是你现在的丈夫,对么?”
阿韶大吃一惊,未语泪先流,却不知如何回答。
钟凌叹了一口气:”你希望我去救你现在的老公,之后你就离开我,和他双宿双栖?“
阿韶哭着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钟凌心内酸楚:”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毕竟你我已分开这么久,我并不清楚你这些年,都是怎样过来的。。。“
“我当时并不愿意和他成亲,可是。。。“阿韶哭道:“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一手遮天,我还想回家服侍老爸,我没有办法。。。”
“可是你还是爱上他了,要不然,今晚你就不会求我。”他越说越心酸,思绪乱如麻。
“不对,我并不爱他,但是他毕竟还是孩子的父亲。。。”
“孩子?你究竟还有几个孩子?天啊我好像不认识你了!”他情绪激动,一掌击案,整张饭桌顿时倾斜,碗碟叮叮铛铛碎了一地。
“我。。。三个男人,三个孩子。。。” 阿韶泪下如雨,心痛如绞,“之后我喝自己配的中药,再也不能生了。。。”
“我还真是傻啊,还一直以为,这一辈子,你心里只有我,像我一直只有你一样。。。”他愤恨,他难过,他愧疚,泪水夺眶而出。
“我心里,确确实实,也一直只有你,不管你信不信,。。。”多年的委屈和隐忍,此刻全部化为热泪,她泣不成声,恨不得能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哼,或者你对他,也是这么说的吧!”他仍然愤恨不已。
阿韶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一直想逃避的冲突和选择,竟会以如此逼急,又如此猛烈的方式袭击他与她。是祸挡不住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擦去满脸的泪水,艰难地说:“凌哥哥,我早说过,我对不起你。。。都怪我命贱,一生之中,能自己做选择的事情,只有数得出的几件。。。可是一旦选了,我就不会后悔。。。我不后悔那时嫁给你,不后悔逆流返回到老父身边,不后悔现在跟你在一起,也不后悔,我此刻求你去救他。。。我弱质女流,命不值钱,可是我知道,你和他,都是身负重责之人,对国对家均有大用。。。” 她说不下去了,良久才再接着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吧。牧师说的,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十字架,要背,就要背一辈子。。。”
他抹去泪水,低首良久,终于站了起来,看一眼满地的狼藉,顺手从墙架拿起两瓶老酒。他已经好久没有喝高了:“我今晚睡客房,你早点歇着吧。”转身走到客房,呯地一声关上房门。
阿韶不记得自己麻木呆坐了多久,脑海一片空白。只记得那一夜无眠,月光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