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又一次站在朝天门码头的长梯上时,已是七月末的一个黄昏。红日从对岸南山后一点点坠落下去,江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象是从电吹风里出来,带着炉膛的热度。双城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细篾条编织的手袋,里头装着她新买的眉笔、口红和一只精致的粉盒。
她身上是一件珍珠白的无袖真丝旗袍,质地很薄,因为有精细的暗花遮掩,并不会露出内衣的痕迹。裙衩开在膝盖上方,隐约显出两条长腿。旗袍昨天下午从枣子岚垭裁缝店取回后,就被双城小心翼翼地挂在自己屋里,生怕弄出半条褶皱。那时候未兴复古,很少有年青女子会找师傅做旗袍,更何况遇上双城这样的好身段,那裁缝不由鼓起了劲头,把半辈子的情怀和技艺都一针一线缝了进去,还好心给做了几对费时又费工的如意琵琶扣。在店里试穿的时候,老师傅眼里的满足就好象是双城替他圆了一个梦。天气热,双城将一把长发挽个麻花髻松松垂在脑后,只留两缕碎发在腮边蝶飞絮舞,提醒大家这美人楚楚,竟然不是一幅画。
她这一现身,大半个朝天门的人,眼睛都牢牢黏在了她身上,以至于双城负荷过重,载不动这许多目光,步子翩跹,腰肢轻摆……连平日不怎么恭维她的蒋培军都一把抢过旅行袋说:“双城今天穿成这样,哪还能让她拎行李,你们看满街的人都巴不得給她当棒棒,这便宜还是我来占吧。”
江南隔着几个人走在她身后,和路人一样,视线牢牢锁定在双城身上。他看着她一路娉婷,好象隔着半世纪的光阴,从陪都往事中走出。迎面的行人都自嫌腌臜,为她两边闪出一条通路……他知道那是她新做的旗袍,也隐约觉得这份用心似乎与自己有关。他看见一九三七年的朝天门码头,长梯上行走着复旦的校花。
《时报周刊》记者团如期而至,计划在大陆逗留十天,行程紧锣密鼓。游览重庆两天后,今晚便登船开始三峡之旅。昨天下午,蒋培军把马可波罗公司的几个女孩儿,并旅游学校一位素来跟叶丹要好,名叫杜鹃的学生,召集到一起,开了次出团预备会。会上先分发了统一购买的导游服:白T恤,绿短裤。唯独双城没有,蒋培军解释说这是江先生的安排,让她们四个导游统一着装,你是秘书,穿便装也好区别,还笑说:“为公司着想,省一套算一套。”
接着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四个女孩分配了一下“服务对象”:米拉这几天已经和黄董混得稔熟,两人自然摆在一块儿;为首的周刊吴社长是个满嘴花活的老油子,正好交给陶沙去对付,陶沙因念对方位高,心里自是满意;总编胡先生年长众人几岁,看来儒雅,蒋培军便指派给了相貌敦厚的杜鹃去陪;最后是掌镜摄影兼摇笔杆子的一位记者,姓卓名然,约莫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眉目俊秀,衣着派头尤其不凡。蒋培军压低嗓门说不要小看这位帅哥,他职位虽是记者,却是台湾新近登科的一名豪门女婿,丈人是《时报》的大股东,卓先生的势力自然不容小觑,帅哥配美女,这匹潇洒的白马便交了由叶丹去驾驭。
美资的维多利亚号是当时长江航道上造价最贵的一艘游轮,江南选择它还因为船上标准的美式酒店管理,想借它让台湾记者们对未来的马可波罗号更具信心。踏着红毯登船之际,双城不禁有些感慨,一年来她关于马可波罗号的种种幻想,竟然在这里,在另一艘船上实现了。大厅铺着崭新的玫瑰色地毯,散发着清洁剂淡淡的芬芳,炫丽的水晶吊灯,双向弧旋的楼梯,镀金雕花的镜子里映出罗衫霓裳的人影,四处装点着大盆大盆的天堂鸟与姬百合,整艘轮船灯火辉煌象一顶镶满钻石的巨大皇冠……这才是双城梦寐以求的方舟,她的童话终于又续上了,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次旅行即将启航。
就在双城心驰神往的同时,别的女孩子们正涌在大堂柜台前忙着登记,一时不是丢了证件,就是乱了房门钥匙,一惊一乍吵个不停。蒋培军看着实在不成样子,只好走过去三两下帮她们把房间分配妥当,嘴里叹说:“你们这帮女娃啊,在旅游学校除了梳妆打扮,到底还学到点啥?”
客人的房间都安排在视野开阔的上层,女孩们则住进了一楼船舱。双城仍旧与陶沙同屋,另三个女孩拉帮结伙挤进了隔壁。一小时梳洗之后,便是头晚的船长欢迎宴会。因白日里双城的旗袍逞了风头,各人均不服气,忙打开行李包裹,桃红柳绿地妆扮起来。双城瞥见隔壁叶丹穿了一件蕾丝的抹胸小礼服,便拿定主意仍旧穿旗袍出席。她只将发髻梳得更蓬松些,低低坠着,另加了一对指尖大的珍珠在腮边晃悠,忽明忽暗,招人眼目。
无论小家碧玉,还是国色天香,女子一生中总有那么一季,会突如其来猛然地、全力地绽放。这种绽放或早或迟,可长可短,但总会出现……这次三峡航行,在双城的青春岁月里,便是她的美惊天动地的一次爆发。
双城有一种蛰伏的艳。有些人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无动于衷,可只要呆上一会儿,听她说上几句话,总会有那么一刹那,被她的目光捕捉到,触动内心某个地方,为那天生的聪慧和柔情心旌荡漾。她的性感,并不象叶丹陶沙那样烈日当空,把人来烤,而是点了盏灯笼,借着月光,夜色中游廊穿巷引着人来走,一时有,一时无,忽地那么一闪,叫人眼底一亮,待要捕捉时,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她越是这样飘渺,就越是叫人一路寻找。晚宴后的舞会上,不要说记者团的人纷纷邀她共舞,连同船不相干的外国人,也被这旗袍美人迷住,追着奉承她。尤其那位卓然先生,扔下叶丹不管,候了半天才瞅着机会,挽住双城走下舞池。双城之前并没有经过这样的阵仗,学校舞会热情虽高,毕竟还是学生,反不如她老道,眼前各人,却是江湖极深,她既不能失手让人占了便宜,又得宛转周旋,尽到招待的本分,真得拿出十二分的小心和精神,游走在一船人的目光与臂湾之中。
一曲即了,卓然再舍不得放双城走掉,附在耳边说她嗓音这样好,歌喉必定悦耳,非邀她合唱一曲。双城笑着点头,没有任何谦虚,她怕她一开嗓,所有的自谦都会显得虚假。她跟在卓然身后,穿过舞池中央,向一侧的舞台走去。那旗袍原本的珍珠色,在舞厅的灯光下变成一袭月白,身体线条随着她的步态扭成了一道银光。江南此时刚刚落座到叶丹身旁,他略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只红酒杯挡住了他的表情。而叶丹则迅速把脸上的嫉妒调整为一种与他把臂共赏的兴致和奚落,同望着双城春风得意,化身白蛇。
这一切双城毫无察觉,她只顾沉浸在今晚无可争议的胜利中,她仿佛坠入爱河,不是同某一个人,而是同整个世界。她目光扫过全场,遇上谁的那一秒,她就与之相知一秒,恋爱一秒。
双城先是跟卓然合唱了一首歌,音域的高低恰能托显她嗓音的清亮,优美的歌词又照映出她脱俗的气质。掌声中,双城欣然接受了卓然殷勤献出的另一半舞台,又独唱了一首她精心准备的曲目。她已经完全抛开了羞涩,姿态和表情都如此专注而自如。那歌喉未经调教,尚有些中气不足,欠缺技巧,但嗓音却极其清丽、纯真,既不染尘埃的喑哑,也没有糖衣的甜腻,那天然的,如同翅膀摩擦空气,凉风穿透森林的磁性,迷住了全场所有人,纷纷停下正在说的话,或者正在移动的舞步,扭过头来注视着她,倾听着她。就象馥郁的花朵,清甜的水果,云雀、山泉、雨滴那样天赐的好物,这歌声令每一个人都抑制不住耳朵的欢欣,掩饰不了脸上的赞美……不知不觉中,维多利亚号已在夜色中离港,一缕江风吹来,撩起双城腮边秀发,她后来忘记当时唱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就穿着那样一身旗袍,歌舞升平中离开了朝天门。晚会最耀眼的明星总是提前离场,用不着象落了下风的人,留到最后,还苦苦想要扳回。一走下舞台,双城只往蒋培军跟前打个招呼,就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洗完澡躺在雪白柔软的床上,轻松和疲惫一同袭来,双城闭着眼,满心喜悦地回想起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在小伙伴们乱哄哄的合唱中发现了自己歌喉的出众,那时她只是棵不起眼的小豆芽,什么表演都轮不到她,直到音乐考试的时候,小朋友们得一个个伴着风琴独唱……终于,演习过多次的歌声、动作和表情,所有娴熟与周密让幼儿园老师大吃一惊,难以置信这样“有素”的舞台表演,竟来自于一个六岁小姑娘的自我训练。
要不是陶沙裹着浴巾,一屁股坐到双城身边,将她整个人震得腾起来,差点她就要睡着了。“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也是只披着羊皮的狐狸!瞧你今晚骚的!”陶沙用一把湿淋淋的梳子隔着被盖敲打在双城隆起的臀线上。她俩原没亲密到那个份上,但叶丹的失势却曲折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双城睁开眼,就势翻了个身,将一只手撑在脖子后面,笑纳了陶沙火辣辣的“赞扬”。“你这下算是跟叶丹结梁子了,我瞧那位卓先生整晚都没怎么搭理她,我们这位小鱼儿啊,大概还是头一回坐这么冷的板凳呢!”对手失败带来的欢乐已经盖过了淘沙对自己排名的关注。可双城并没想过与陶沙结盟,只有弱者才拉帮结派,她历来单枪匹马。
“听说江先生收了叶丹做干女儿,真有此事?”双城的好胜心带动了她的好奇心,以往不屑打听的事,顺势便问出了口。陶沙起身对着墙上的镜子,努力将一层面霜在脸上抹匀,绷紧的嘴形影响了她的发音,有些口齿不清地回答:“什么干爹干女儿的,还不是勾搭的借口。有回在夜总会,江先生多喝了几杯,说叶丹无法无天没心没肺,就跟他小时候一个脾气,叶丹这货不要脸,当场就赶着叫爹,大家一起哄,江先生就干了她敬的酒,你说这事到底算不算数?”
陶沙说着一咧嘴,卸妆后那颗黑痣更为醒目,在脸上跳了一跳,她大半个身子趴在床头,兴致勃勃地问道:“我怎么觉得,江先生这两天越来越对你上心了呢?悄悄地下啥迷药了?说!”“我就是来勤工俭学的,费不着那份心。看上江先生的,是小叶吧?”这不是双城一贯的风格,但说了也就说了。陶沙道:“看上又怎样?江先生这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子他没见过,就算叶丹有几分姿色,可除了脸蛋儿,她凭什么把江先生栓住?叫爹喊娘的可不算本事!”
双城接到:“也是,江先生这样的单身贵族,未必肯为谁安定下来。”陶沙又笑:“贵族嘛,还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说到单身,可就未必了。依我看,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又帅又多金,没娶老婆的话,要么身体有毛病,要么女人太多,娶不完搁不平!”双城听了这话,明知陶沙在理,却无端把聊天的兴头浇灭了一半去。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儿,陶沙那边声音渐渐囫囵起来,双城不再说话,伸手去拧床头的台灯。灯光熄灭之前,她又扫了一眼华丽的船舱,闭上眼,想起冬天跟静融睡在江渝号里的情形来。“要是静融在身边就好了,”双城入睡前最后一分钟里这样想着,王朝号已经走过几趟水,此时此刻,静融说不定就睡在这浩荡长江上另一间船舱中,跟自己并肩而行,抑或擦肩而过。她们都圆了那天夜里坐在校园石阶上勾画的游轮梦,只不过谁都没想到,圆梦的一刻,俩人已经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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