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马可波罗公司总是楼里空空,杨学坚连日不见人影,蒋培军带着陈少飞叶丹几个,也总是来去匆匆,余下的人乘机溜班,只剩双城和淘沙守着电话闲坐。武汉回来好些天了,双城在心里估算了无数次,猜想江南人在哪里,何时才能收到那封长信。可无论他在哪里,电话总是可以打的,因此双城再怎么替他辩解,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有回淘沙多事,说双城与其苦等,不如直截了当问个清楚,便大胆用公司长途拨去了和泰在台北的总部。双城抢过电话来,听着那短促而柔和的嘟嘟声,一秒,两秒,竟没舍得挂断。她多么希望下一秒,听筒里就会传出江南的声音,她一念至此,差点就热泪盈眶。可惜接电话的人答复说江总不在,只记下了双城的名字,说会通知他与重庆联络。那天到最后,也没收到江南的回电,倒是第二天,蒋培军提醒她们不可擅自拨打国际长途。双城什么也没说,淘沙却一翻白眼,骂了句抠门。
又一个星期过去,江南仍旧毫无消息。他象一颗流星,灿烂地划过天际,双城惊喜之余想指给别人看,回头却没了凭据。时间流逝,这团阴影结在心底,仿佛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浸开,一点点满涨上来。她只能努力回忆他们有限的相处,他每一句正面的、负面的话语,他离去前最后的表情……她急需一些东西来抚慰自己,象一头牛在夜里反刍,不肯放过点滴。
周末的下午,双城终于等来了电话,却是久不露面的贺嘉。他就站在她公司楼下,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红色的花朵裹在雪青色的包装纸里,颜色显得很杂乱。她走到他面前,见贺嘉的脸上除了有些僵硬,并无太多重逢的激情。好久不见,他今天应是刻意打扮过,衬衣雪白,皮鞋铮亮,象个新郎。
“贺嘉,”还是她先开了口,他才回到:“双城”。
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黑色轿车突然启动,后座上一个中年男人朝双城点了点头,不等她反应过来,那车就向前驶去,消失在车流中。贺嘉一边将花递给双城,一边解释说:“那是我银行的领导,我爸的老同学,他想看看你。”见双城不语,以为她还需要更多的解释,贺嘉接着又道:“是他鼓励我来的,他说,我应该主动些。你看,连我们领导都知道了,说明我是认真的。你别再生气了好吗?我前段时间确实太忙了。”
双城不禁好笑,他居然认为自己还在怄气,他居然觉得带着领导来瞧热闹,是一种赏面,他居然以为她已经忘了他们闹翻的原因不是他忙,而是他冷落她。她恨别人冷落她,如今江南也是这样,所以她更恨。
一想到江南,双城心中倏忽闪过报复的念头。贺嘉的嘴角动了动,恳切注视着双城,盼望她的回答。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俊秀,秀气得让人感觉他一定有什么值得同情之处。双城想起湖心亭里那喷薄欲发的一幕,不由垂下眼帘,一旦她发现贺嘉是真的喜欢自己,就忍不住将心比心。
“我有男朋友了,忘了我吧,贺嘉。”双城说完,将花束迅速塞回给他,转身往回走去。刚到楼门口,却忍不住回头看他。贺嘉站在太阳底下,怔怔然握着俗气而喜庆的玫瑰花,象是受了惊吓。她猜他的眼泪正在眼底结聚,她还猜淘沙和蒋培军他们正躲在茶色玻璃后看得饶有兴趣。她虽不要他,也不愿他被人笑话。双城咬咬嘴唇,奔去路边拦下一部的士,再一把拉过贺嘉,不由分说将他推了进去。“师傅,沙坪坝!”她用力关上车门,大声喊到。
车走远了,隔着玻璃窗,贺嘉回望她的侧面因为伴着大束鲜花,看上去象一幅渐行渐远的画。双城这才觉得有点痛,才刚玫瑰花上的刺扎了她的手指,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那一点痛从指尖钻进心里,一刺一刺地跳动……又不全是痛,她好象刚刚走过登山的分叉口,自己离了人群,选了一条险路走,满腔都是悲壮。
贺嘉的死而复生让双城对江南的销声匿迹更感不安。整整一个八月,混乱,炎热,越混乱,就越炎热。夜深人静,双城掌中那黑白交映的两枚鹅卵石,并起来象一幅八卦图,却卜不出她要的答案。墨绿色的蚊香吐出细长的蓝烟,仿佛一行深奥的文字,在空气中袅袅书写着她曲折的心事。双城的恋爱变成了一桩迷案,每条蛛丝马迹都颠来倒去,最终纠结成越来越大的一个疑团。半夜里她被热醒睡不着,索性翻身坐上窗台,凝望着对岸依旧无人收拾的小星星。这时候,要是有人从楼下经过,一抬头就会看见她一条腿挂在窗口轻轻晃动,象钟摆计算着长夜。
三峡回来,杨学坚不再叫她上楼做这做那,渐渐地,连蒋培军陈少飞那些人,也都纷纷疏远,双城唯有枯坐,在稿纸上胡乱涂抹,装作忙碌。如今这小楼是她和江南之间唯一的联系,她觉得只要公司还在,江南便终将回来。偶尔有人提到“江先生”三个字,她立刻就象雷达一样竖起耳朵捕捉,心底卜卜跳着,盼望他们的话题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她多么想听到他的名字,证明这个人真真切切存在过,证明她不是梅边柳下,做了一场春梦。
开学前的一天中午,整层楼又只剩双城和淘沙留守。讲起众人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行动得鬼鬼祟祟,淘沙说模糊听得马可波罗号的贷款又出了问题,具体情况她未知究竟,也懒得打听。事关江南的生意,双城自是挂心,她想起船厂河滩上那阴森森的庞然大物,觉得这马可波罗号大约是沾了什么晦气,连带自己也跟着不顺,落到眼下不尴不尬的境地。
正想着,杨学坚打电话下来,指名要双城去上清寺转盘取一份冲印的照片。淘沙瞥一眼空调房外暴烈的阳光,咧嘴笑道:“你不是江先生的新欢吗?这到底是高攀了,还是跌价了呀?怎么连杨学坚也不疼你了,毒太阳顶着,也舍得叫你往外跑?”双城白她一眼,起身说:“杨先生这才是疼我呢,知道太阳再毒,也比跟你这蝎子嘴共处一室强!”
话虽这么说,重庆八月底那四十多度的高温可不是闹着玩的。杨学坚没叫打的,双城便赌气走到上清寺,被那白花花的烈日烤得有些头晕目眩。冲洗的照片装了满满两袋,日期都是三天前,拍的全是仍在船厂赶工的马可波罗号,满目的钢铁机器,双城只瞄了一眼,便厌烦地塞了回去。
走上立交桥,转盘正逢堵车,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歇斯底里嚣叫着,桥面钢板隔着薄薄的鞋底烫得脚下生痛,双城的步子却突然减慢下来。她象是想起了什么,忙将厚厚一叠照片抽出来,一张张飞快向后翻去……船舱和机房之后,叶丹的身影突然出现,她在笑,摆出胜利的手势,笑得百媚千娇,完全不似之前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双城的手微微发颤,从整叠照片底下,抽出了最后一张。江南穿一件灰蓝色西装,站在一处会议厅里,半靠着高背椅,正似笑非笑炯炯地看着自己。前一张出现在同样背景里的,是叶丹,看得出他们只是交换了摄影师和模特儿的位置,所以他炯炯望着的是叶丹,不是自己。
双城感到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撞击了一下心脏,那里悬着的一口大钟,“嗡”得一声巨响,跟着是金属、玻璃、冰块,噼噼啪啪沿着裂纹炸开的声音……一个多月不见,那凝视过她的眼,热吻过她的唇,已找不出任何她存在过的痕迹,他一只手随意地插进裤袋里,是抚摸过她身体的那只手吗?双城想,他怎么又变回了初见时的样子,一个陌生人。
天桥底下水泄不通的车辆,徒劳而愤怒地齐声鸣笛,喇叭声几乎要钻破耳膜,鞋底仿佛正在融化,将她的皮肤和滚烫的钢板粘黏到一起。阳光正是一天中最猛烈的时候,四下失去了颜色,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双城好不容易把目光从江南的脸上拔起,仰头望了一下天空,太阳象正在爆炸的火球,利剑般的光芒千军万马向她刺来。她微微晃了一晃,把持住自己没有摔倒,汗水顺着脖颈涔涔而下,她攥紧了双手,聚集起全身的力量,才从那团白光中挣脱出来,渐渐恢复了意识。醒过来的双城明白了一件事:江南就在重庆,离她不远。她朝思暮想,他却不愿相见。
将像片袋递给杨学坚的时候,杨学坚有点金鱼泡的小眼睛努力审视着双城的脸。她当然明白,于是藏起了所有表情。杨学坚没有看出究竟,干脆当着她面将所有像片倒出来堆在桌上,用手扒拉着说:“都是他们去船厂拍的,寄回台湾给董事们瞧瞧,拖了这么久,总该有些交代 ……”双城懒得看他做戏,便轻声打断道:“我都看过了,谢谢杨先生提醒。”
杨学坚的手这才停下来,撑在桌子边缘,叹了口气说:“我和江先生虽然是好兄弟,但也搞不清这感情方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双城见他脸上聚集起越来越多的笑容,几乎有点喜形于色地指着一张宴会合影说:“人人都夸叶丹漂亮,我就不觉得她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看,一身俗气!”照片上叶丹正咧嘴大笑,多喝了几杯的脸,两团酡红,有几分傻相。“哪比得上双城你,又美,又有气质,我看她给你提鞋都不配……”杨学坚的眼神不断在双城身上游移。天气热,双城这天穿条美丽绸的背心裙,腰带一束,领口便微微露出温美的乳沟。杨学坚喉头蠕动,话音突然变作一种呻吟:“双城啊,你知道吗,刚刚你一走进这间房,杨先生就硬了。真不骗你,我还从来没有对谁这样……强烈过,杨先生现在,被你害得好难受。”
双城懂杨学坚的意思,现在江南不要她,她便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而且象淘沙说的那样,比先前还跌了价,所以他才敢肆无忌惮说这种话。她深深吸气,然后冷冷道:“杨先生,你忘了上次送我香水时说的话了。”乘着杨学坚一愣神的功夫,双城开门走了出去。杨学坚残存在她心里最后的一丝友善,也随着身后沉重的关门声,瞬间灰飞烟灭。
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切都在破裂,满世界的碎片。双城夹杂在这些晶莹而锋利的碎片中,往下坠落,小小的刀锋在她身体上,切割出密密麻麻的伤口,几个钟头以后,才触到谷底。下班前一小时,蒋培军一帮人突然赶回了公司,紧跟着杨学坚宣布开会,让大家都去会议室集合。双城最后一个走进来,叶丹抬头瞄了一眼她手里的会议记录本,“扑哧”笑了一声。双城不明里究,又见蒋培军正用眼神制止叶丹,便恍惚觉得游戏里的小手帕又一次被抛在了她身后,人人都看在眼里,却笑而不说。
杨学坚开门见山宣布马可波罗号出了麻烦,冯志凡再度以合资公司名义,用船做抵押,向银行私下贷款,江先生得到消息,决定在与环宇彻底割裂之前,先将公司资产和人事做一个调配转移。双城向叶丹望了一眼,见她气定神闲,微扬着嘴角,象在听一个早知道答案的笑话。
杨学坚终于说到:“明天起,各位的工作都将有新的安排,门口的招牌也会换成香港和泰,从合资变回独资。下面我念一下名单,念到名字的同事明天照常上班,自动转为和泰员工。没有念到的几位,请回家休整待命,呃,待命。”杨学坚讲到这儿,目光移向双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小声补充道:“名单是由江先生亲自拟定的。”双城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她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那个笑话的答案。也难怪叶丹会笑,她轻轻合上了面前摊开的笔记本。
只有三个人的名字没有念到。除了双城和淘沙,还有设计师小张。双城这才想起已经有些天没见到小张,应是得了风声,另寻了去处。何苦等到当众解雇这样尴尬?双城想,原来小张在公司,是要比自己更值得留面子的人。淘沙立刻发作,拍着桌子大讲劳动法,杨学坚只得起身离座,请她到楼上办公室详谈。
双城回到自己座位上,将几摞文件夹和记录本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又从锁孔里拔出钥匙,端端正正放到了桌子中央。和泰的员工都被蒋培军叫去了隔壁,队伍易帜免不了诸多交代……叶丹的笑声不时传来,今天是她的节日。这时电话响了,好几声也没人接。双城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了听筒,却是楼上的杨学坚:“双城啊,我知道你委屈,但就江先生和你的关系,他这么安排,我也不方便多嘴。不过别着急,你先回去上课,杨先生很快会和你联系。”
当天夜里,双城又一次坐在了小屋窗台上,双腿悬挂在窗外,好借这危险来释放心头的压抑,好让那稀有的一点凉风尽可能吹拂到自己。她感觉自己象一座漂浮在夜空中的孤岛,白天硬堵在眼眶里的泪水,这时终于打开闸门,奔涌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胸口和窗台上,一滴,两滴,十滴……象一场大雨。她感觉心里出现了一个空洞,好象种在那里的一棵树突然被人一铲子挖走,伤口大敞着,风一吹,雨一碰,就会痛。
洪水渐渐退去后,双城揉了揉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夜里的空气,里面有校园草长花开的味道,那清甜而安祥的气息让她平静了许多。天空一角开始泛白的时候,她终于想清楚了一点:江南一定会回来。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来上课,他安排她出差,他调她进公司,他又身手敏捷地将她从杨学坚和卓然的追逐中一把抢了过来……她从来都不是他的意料之外。唯一的意外,是末的这一步发生得太快,快得他还来不及安顿好杨学坚和叶丹而已。就象他说的,再不出手就来不及。
所以他必定会来。为此,她愿意等待,就算不为江南,也是为了叶丹那一声笑。她最珍贵的部分还好好地保存在她身体里,他没有得到,又怎可甘休?想到这,双城心里抽搐了一下,闭上了眼睛……她象是在祈祷,祈祷一场输赢。仿佛又回到了维多利亚号的赌桌上,最后一张梅花Q正紧紧被她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