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中/老师(续)
和尹老师同住在粮道街教工宿舍的,还有一个教我们俄语的方东曦老师,男,50多岁。他是俄语翻译,划右派后从机械工业部下来。平时总是穿一身质地、样式都很好的旧西装,表明他曾经风光过,但已不再。西装头一丝不乱,油光光的,也是旧日习惯。一天,我们从食堂出来,边吃边走去教室,碰到他上班。他指着我手上的馒头说:“这是单一式!”然后指着另一个同学的稀饭加馒头说:“那是复合式!”说话时,喉结上下动,头左右晃动着,有点神经兮兮的。
又一次,还是在这个时间这条路上。有同学恶作剧,把另一个同学掼到一个大木桶里,头朝下,脚朝上。方老师明知道是开玩笑的,做出一个抢救的动作跑过去拉他的脚,那个同学反而使劲地蹬他,方老师既要躲又要去救,口里不断叫:“我是来救你的呀!”滑稽得不得了!他真是一个充满天性的人,一个大孩子!
他的家庭境况很不好,儿子是个残疾,夫人情况不知,反正家庭生活负担都落在他一个人肩上。有个住在他附近的同学说:他看见方老师买菜,篮子里总是放着一本俄语书,油腻腻的。我估计他也就是在买菜的时候看几页书,算是备课了。若干年后的一天,还是这位邻居同学说:看到他过街:战战兢兢的走了一半,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看模样完全神经了。让人不忍心听下去。这些传言,越想驱逐,它的吸盘吸得越紧。
那时候,学生很调皮。尤其是我那一届。十四中改成武大附中,不再是省重点中学,招生质量得不到保证,招进来的学生中有很多积玉桥、三层楼这一带的学生。仅举几例看看那时学生的名堂。本不值得记录,想到这些表现已经绝迹,不妨如实写来,窥一斑而知全豹。
俄语张丽华老师从武大来,戴一副眼镜,诗文又漂亮,还有点新派。穿一个一脚蹬的半高跟鞋来上课。讲累了就趴在讲台上,脚从一脚蹬的鞋里脱出来一只,不小心把鞋拨弄到讲台下去了,就用哪只脚到讲台下探过来找过去。这个细节更被几个好事之徒推定她有脚气,当时是把脚脱出来在另一只脚上磨蹭。
语文刘老师讲到司马迁受宫刑,用湖南方言说是“阉”了。有捣蛋的学生在下面憋出湖南话问:“是不是用盐腌?”同学们“扑哧!”一笑,等着看老师的反应。此前,有一个语文老师郭齐勇被气哭了、走了(他现在是武大文学院博导)。看着看着,刘老师的脸尤其是酒糟鼻子胀得通红,终于没发作,挫败了那几个家伙的故伎重演。
我坐第一排,正对着讲台。刘老师讲课像演讲,特别用劲,加上湖南话发声的爆破性,唾沫横飞,像雨落在我的桌上,像一个泡,我按住再加一撇,就划成了逗号。由于刘老师的先入为主,我老觉得湖南人说话费劲。
化学老师新婚要回来了,同学们打赌有没有糖吃?绝大多数人押在“否定”一方,只有一个人和他一伙的押在“肯定”。新娘老师来了,一脸严肃。一进门就讲课,不给大家糖吃。同学们都躁动起来,指向“肯定”方。老师正纳闷是怎么回事,押宝输了的同学中有一个调皮的,居然举起了手,老师示意他发言,他一本正经地问“糖的分子式怎么写?”把老师逗笑了,押宝双方趁势合为一股,起哄“要吃糖!要吃糖!”一边叫,一边把桌子拍得振天响。隔壁班的老师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跑过来看,也笑着走开了。
听老师讲湖南话,虽然不好听,但比说武汉话要好一点。我虽然是武汉人,平时听说都不觉得,一搬到电视、广播、课堂上,武汉方言就特别难听!上代数课的盛老师,讲的就是一个标准的武汉方言。他的代数课,我不因为是母语懂得特别透,反而因为它丑而分散注意力。有一回,他操一口地道的武汉口音。来讲应用题时,用土得掉渣的武汉方言说了“恶奢”两个字,我懂这个意思,是“使最大的劲、尽最大的力”的意思。我当时只是轻轻的、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恶奢两个字怎么写呀?”被他听到了,接着就冲着我说“你不晓得的还多得很唻!”是的,武汉话中有很多话懂意思,不会写,不晓得的还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