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232) 白桦林

【到了周末评比,我队果然拔了白旗,插了红旗。苏启尚还想再接再厉,但是大家都不愿“早出工晚收工”了,说只要他“以身作则”,不强求挑炭渣,我们队不会拿白旗的,就别再折腾人了。苏启尚本来心气不高,看到这样,也就算了。往后马棚队基本上都排在中上游,既拿不到红旗,也拿不到白旗,乐得多点时间休息。

其实“插红旗、拔白旗”是“大跃进”时期的一场全国性运动,由毛泽东提出并发动,原本是冲那些“只做学问不关心政治”的学者去的,要求他们“又红又专”,反对“走白专道路”,为此要在思想上“插红旗、拔白旗”。但是在推行过程中,却搞成“一刀切”,院校机构的权威骨干大都被拔了白旗,包括冯友兰和华罗庚这样的大学者。并且“红白对抗赛”还扩大到社会各个领域,凡是“思想保守”的,或质疑群众搞“高产发明”的,都被当成白旗拔掉。当然“插红旗、拔白旗”更多是被石书记这样的基层干部,拿来当做完成业绩的工具。我学过《政治经济学》,知道早期资本家是通过延长劳动时间来剥削工人,获取绝对剩余价值;后来由于工人阶级反抗,出现了法定工作时间,资本家只能通过提高生产率来获取相对剩余价值。石书记搞的这一套,属于资本主义早期阶段的剥削方式,是相当原始落后的,谈不上有任何“先进性”。

不过这种腹诽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更不能写在纸上,汪炳生的前车之鉴并不远。有一次我跟他聊天时,抱怨石书记用人太狠,不体恤下情。在这样的私密谈话中,汪仍然煞有介事地替他辩护:“石书记压力也很大。‘当年开荒、当年播种、当年收获’,他在总场是立了军令状的。不管怎样,他这六千亩地打了50万斤粮,怎么也称得上壮举了。”我当时冷笑了一下,心说这些粮食几乎是拿我们的命换来的,怎么都成了石书记的“壮举”了?颇有点瞧不起汪炳生的虚伪。没想到他这样夹着尾巴做人,却还是在家信中露出了尾巴梢,叫人一把揪住,直接给扔到右派队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大荒并不是法外之地。有些话哪怕烂在心里,也是不能说出来的,这是我在速中“反右”运动中得到的最大一个人生教训,在农场的“二次反右”中又见到了新的反面教材,不能不时刻保持警惕啊!

在石书记搞的“生产运动会”中,我发现汪大愚和田秀英的革命友情日渐深厚。田秀英是分到马棚队的3名女工之一,这使得汪大愚有了充分接近她的机会。刚来修水库的时候,汪大愚还老念他的白桦诗。有一次在工地上搭建供临时休息用的木架棚,队长让我和他去树林里砍树,他仍旧不让砍白桦树,说只能砍白杨树。后来取土坑用柴太多,伐木队供不过来,石涛下令各队也都派人出去砍树。那阵子我和汪大愚几乎每天都要砍半天树。森林里银妆素裹,分外妖娆,可是也冷得够呛,一砍起来几乎就不能停歇,否则刀一样的寒风直接就从汗湿的后背扎进去。实在钉不住了还得喝两口烧酒才行。我俩轮流作业,你一斧我一斧,配合得相当默契。砍得差不多了,就转到后面去,把树推倒。过了十来天,这片林地只剩下白桦树了。再要砍杨树,就得深入密林,但是砍完以后容易被旁边的树挂住,没法倒在地上处理。汪炳生痛苦地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后只能同意砍白桦树了。我跟他放倒了第一棵白桦树,砍去上面的枝杈,有如屠宰了一个生灵。我俩扛起树干往工地走,路上他在前头轻轻吟唱:“在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听上去真像是一首挽诗。

汪大愚一有机会就往小田那儿凑,一块烧火,一块铲土,一块拉爬犁。小田并不讨厌汪大愚,只不过她与队里的小伙子关系都不错,大家一时还看不出汪大愚是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倒是真的,他俩在劳动中形成的这个“自然组合”,工效颇高,经常受到苏启尚的表场,甚至石涛都当面夸奖过他们。其实汪大愚干活并不“愚”,摸索一段时间总能找到省时省力的办法来,劳动工具也用得相当熟练,这让小田颇有点刮目相看。汪大愚的性格是个奇怪的组合体,他既喜欢普希金,又喜欢柯察金,这两种气质混合得不伦不类,经常突兀地叠加到一起,倒也相映成趣。大概因为这一点,小田觉得这人挺好玩,喜欢跟他拌嘴,也因此日久生情。到了后来,俩人除了睡觉、上厕所不在一块,其他活动基本上都形影不离了。】

2019-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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