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生的文革造反经历(六)追缴黑材料

滌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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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追缴黑材料

作者 黄泽文

 某一天,我们“革联指”的几个人正在学校里开会。忽然有人来讲,成都三中那边,有关于我校学生和老师的“黑材料”。

所谓黑材料,即是文革初期,针对运动所打击的对象,由工作组和校文革整理的结论性材料。在中国,政治运动频繁。而历来的政治运动进行到后期时,有一个必然性的动作,那就是给被清理打击的对象作出“政治结论”,扣上帽子,并正式将所作的政治结论,装入你名下的那个档案袋中。

我曾在前文《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季》[1] 中提到,我校的四清运动与文革相接,四清工作组和文革工作组是一家。文革初期,工作组和校文革先后主政,均执行历来的“打击一小撮”政策,一共清理出二十多位问题老师和职工。其中年龄大者,有一些历史上的问题,而年青者,则犯了思想和言论的禁忌,属于右派之列。他们被集中起来,关进了牛棚,从此失去了人身自由。此外,文革初期,一些高年级学生因反工作组,据说也曾被划入右类。

他们,统统被列为专案,因此,就有专案材料。而我本人其实就参与过专案材料的收集。我在《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季》一文中提到过:1966年7、8月份的暑假期间,各班的学生干部曾被工作组和校文革留在学校开展文化大革命,其中的任务之一,就是帮助他们搞内查外调。

这是因为,在暑假前,他们发动学生搞大揭发。把教职工平时的言行,在课堂上教学时说的话,在批改作业时留下的语句,凡有违逆的蛛丝马迹,凡涉及隐射的可疑痕迹,统统揭发出来,整理成一条条“罪状”。(几十年后的学生,依然继续揭发老师,以言寻罪,前仆后继,令人喟叹。)然后,我们这些留校的学生干部,被组织起来,负责对自己班的班主任和班上的任课老师的言行进行核实查证。经过核实的材料,工作组和校文革是否将其装入了档案,我等不知。

鉴于工作组和校文革到1967年初已经失势,此行为被伟大领袖宣布为方向和路线的错误。这在新中国,这在由党领导的所有政治运动中,是唯一的一次例外,故所整专案材料有“黑材料”之称。当时,中央有文件发下,文件明确规定:“工作组所搞的黑材料不准转移,私藏,复制,要当着当事人的面,当众销毁。”[2]

为什么必须专门发文,强调“当众销毁”?这是因为,档案是人的政治生命,实在不能掉以轻心。自新中国开国以来,城市里,凡是成人,包括中学生,皆有档案。说起档案,说起那个牛皮纸黄口袋,人人忌惮。档案,是你升学,参军,入党,升迁的关键,是单位党组织控制所有员工的法宝。即使你要改换门庭,调动工作,接收单位首先也要调你的档案来看看,待验明正身,没有污点,方准调入。

(照片来自网络,谨此致谢)

档案归单位里党组织的机要秘书管理。此人掌握机密,位置重要。写了什么,装入了什么,由党组织决定,由此人保管。而你自己则完全不能控制,甚至你自己就根本不知晓那神秘而要命的档案口袋里面装了些什么。前文《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季》所提及的我校各班清理黑五类学生,做到了“精准”清理,应是我校机要秘书提供了档案材料。

当年,新中国的政治运动频繁。每次运动一来,人人均积极表现,要争取当个积极分子。至少,也得是那占比为百分之九十五的“革命群众”。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成为领袖板着手指头数说的那百分之一、二、三、四、五的少数。否则,运动后期,揭发、排队、鉴定之类的材料搞出来,再塞进你名下的牛皮纸口袋里,那可是影响人一辈子的弥天大事,也是殃及子女和亲属的弥天大事。

当然,改革开放后出生的年青人,在相对较为宽松的社会环境中成长,也许对这种“档案忌惮症”没有切身体念。如有兴趣,可以向你们的长辈了解当年的情况。

言归正传,还是回到最初的传言。我们听说,成都三中那边有我校学生和老师的“黑材料”。我们一群学生,听见“黑材料”,脑子里那根“档案袋”的神经就兴奋起来。大家觉得,兹事体大,不可掉以轻心。于是,七八个人,立刻出发,赶往成都三中。

成都三中位于红星中路上,距五中不算远,我们快步走去,不一会就到了。到了三中,三中的造反派战友却说,消息不确,不在三中,在原工作组的人那里,他们的驻地在陕西街的市人委招待所,我们也是从他们那里拿回了我校的黑材料。三中的同学还特地补充道,原工作组的人刚从龙泉驿把文革初期整人的黑材料搬运回来,你们要快去。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我们尚未吃晚饭。但事关重大,我们不觉得饥饿,便疾步向陕西街走去。

陕西街是东西走向的一条长街,西邻人民公园,东接人民南路广场,在成都算得上是一条有名气的老街。整齐而高大的砖石老建筑排列于街道两旁,这里有陕西会馆,基督教堂,名人公馆,还有不少机关单位,包括省高教局,新华社四川分社,省劳动局,以及市人委招待所。我们要找的工作组就在这个招待所里面。

三个中年人接待了我们,其中就有我校四清和文革工作组的老李。前面曾经讲过,成都中学的四清运动和文革前后衔接,工作组是一拨人。当年的老李,在我校也是一个决定人命运的关键人物。今晚,他们再也没有几个月前的倨傲神情,待我们如待成年人,客气且热情,居然倒茶,递烟。

文革演进至今日,工作组早已作鸟兽散,留下几个人在此善后。其中的一项工作,就是保管他们在文革初期搞出来的那些材料。若在平时,按历次政治运动的惯例,这些材料早该对号入座,放入当事人的牛皮纸档案袋中。但是,破天荒第一次,这次不能了。工作组的工作被伟大领袖定性为“实行资产阶级专政”,[3] 管理中学的教育局党组织已经瘫痪,该如何办?估计他们也不知道。

当我们说明来意,这三个中年人尽管笑容可掬,却和我们虚与委蛇。先说:“不知道什么黑材料,没见过。”语句肯定,面容真诚。但在我们的包围和紧逼下,特别是拿出三中学生今天拿走黑材料的例证,他们只好把我们引入一间小屋,打开一排文件柜,在“中学通讯”,“文革动态”之类的文档中,找出几份与五中有关的材料,想搪塞过关。

我们却不为所动,坚持要黑材料。他们却又改口说:“不能给你们,只能给你们学校负责人。”我们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说:“不给我们,难道给校文革?校文革早已靠边站了,我们现在是学校的主人!”

但几个中年人颇能应付,立即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说:“给了你们,这样传出去,都来找我们,要出乱子的。”他们这话其实道出了心中的苦衷。文革进行到此时,上级领导已经自顾不暇。前几个月,辛辛苦苦地整人,辛辛苦苦地搞材料,留下来的却是个烂摊子,何去何从,无人指示。但是,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们,这些材料过于敏感,不能不看守好。

硬要软磨,时间飞驰,墙上的鈡敲了12下。为了缓和气氛,三位干部不知从哪里弄了些麻饼之类的点心来,又重沏热茶,给我们充饥。“吃麻饼”,在文革初期的成都,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典故,寓含着保皇派受当权派的收买。但此时,我们却顾不得是否被收买,正觉饥肠辘辘,于是大家就不客气,大嚼起来。雪亮的灯光下,一群学生在狼吞虎咽,三个成年人面露无奈,脸色凝重地望着我们。

吃完,喝尽,我们继续索要,他们仍然不给。这时,一位同学拿出五中“夺权委员会”的通令,给这三个干部看。告诉他们,你们能给三中,就能给五中,我们就是现在五中的负责人。最后,无奈之际,被逼在墙角的三位干部合计了一下,终于同意,把有关五中的“黑材料”交给我们,签字画押,全部交割。

我们粗略翻了一下。看见黑材料中,有一些是老师在文革初期写的思想检查,有检举揭发,有外调材料,还有对全体教职员工的政治排队,还有个别高年级学生的表现鉴定,等等,不一而足。我们未能细看,全部包好,带回学校。

成都五中的那些老师,当时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这些所谓的问题老师,大多数因历史问题,是历届政治运动的“老运动员”。所谓历史问题,具体说来,其实可分为两类:其一是,在旧政权时代担任过什么法院书记员,或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之类的问题。其二是在1950年代的政治运动中,如三反五反,反右等,被揪出来,但以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问题。只有少数老师,是在四清运动时,因上课口无遮拦,被学生揭发,交了“华盖运”,成了工作组和校文革的整治对象。

当我们拿着这包黑材料,重又走到人民南路广场时,天已拂晓。冬日的晨风一吹,一整夜的倦意全消失了,心底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愉快。

最后,这些黑材料,在学校新成立的三结合的班子上取得一致同意,当众烧毁,片纸不留。这是新成立的成都五中“夺权委员会”所干的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参考文献

[1] 黄泽文, “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季”,新浪博客。

[2] 中央军委《关于军队院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紧急指示》1966-10-05。

[3] 毛泽东,炮打司令部 — 我的一张大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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