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音乐学院五年的学业,前三年半被我自己荒废了。入学时正值开始逆反的年纪,一下子远离父母获得了自由,根本不想好好练琴,不是经常窜琴房找与我一样不用功的同学聊天,就是借来图书馆的小说一本本尽兴地阅读。记得曾因没练琴,还不出课,活生生地气走过三个主科老师。直到成了林耀基老师的学生,才开始用心练琴。他就像如来佛,管住了悟空,把我拉到正途。
说起林老师,众人对他无比敬畏。我倒不完全是被林老师的严厉吓住,才变成个用功的学生,而是因为他的幽默风趣多于威严,关键是每次上课,他绝对让我心服口服。他有一语命中、一针见血看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还有激发学生潜力的本事,能举出极其生动的比喻。除了口才,他还会以肢体语言的表演形式,让学生一目领悟他的意图。他可以不惜自己的尊贵形象,摆出各类Pose,甚至连唱带跳,让你把他的话语和动作都记得牢牢的。那句模仿当年家喻户晓的李铁梅的台词“奶奶,你听我——说!”就是他最有名的精彩比喻之一。
我们在校时,林老师的学生还不太多,于是他有足够的时间精力来关心我们每一个人。那时林老师上课的时间并不固定,这也许是他特有的策略。他就住在校园,随时可能出现,特别是你在边练琴边走神时,会听到窗外院子里传来林老师不满的吼叫声,或者随着哗啦被推开的琴房门,走进故作怒目圆睁的林老师。
林老师除了随时会来琴房突袭,还有聚集力。特别是在晚自习的时间,他在某个学生的琴房里讲课兴致高了,会把我们一个个都叫去,有时让我们轮番拉琴,有时他会拿着我们的琴连讲带拉,天南海北地即兴发挥,妙语连珠。这种时刻,我们都感觉尤其轻松开心,会笑痛肚子,也会留下很多深思。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虽然不幸地每学期都要被送到农村工厂部队去劳动洗脑,但又很有幸地能与老师们一起走出校园,共同生活劳动一段日子,那可是后来的学生们绝对不可能有的经历。
记得有一年我们去北京郊外的炼油厂,林老师也扛着铺盖与我们一起来到厂区,睡在男生大通间。为了给工人们提供多样化的演出,我们除了演奏乐器以外,女生们还搞了一个小合唱。排练时,林老师听到了,毛遂自荐地来给我们当指导,他的原话让我们捧腹:“我对女生小合唱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站在我们面前,他时而挥臂,时而以丰富的脸部表情来启发我们的演唱。看到林老师如此投入,我们自然就十二分地卖力,合唱效果奇佳。
林老师学琴很晚,听林老师的爱人胡老师说,他当学生时并不是最用功刻苦的典型。当年他们谈恋爱,校方还告知胡老师,与这个调皮捣蛋的男生来往要小心,不要为他而失去了乖学生的名声。林老师起步不早,又不是头悬梁锥刺股,却能得到马思聪和苏联专家的赏识,可见他是个奇才。林老师没有给人以孜孜不倦地捧着书本,或埋头苦苦挥笔的形象,可奇就奇在不通过常人所走的途径,他照样能够装进一肚子的学问。他一向凭着超凡的悟性和超人的记性,对很多事无师自通。他还具有敏锐的洞察力,能从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小事或与人交谈中,悟出很多独到的见解。他总结的很多顺口溜,是小提琴演奏法的精粹。最忘不了的是他经常对我大叫:“音来,你给我沉住气,别光会手指跑得快!记住,沉不住气是你的致命缺点!”现在回想,这不仅是针对拉琴,也是对我人生的忠告。
生活中,林老师时刻都能发现与小提琴、与音乐有关的现象,举一反三是他的一大本事。有段日子,他每天早上与教语文的方老师一起在喝早茶时谈诗论经,不用专门去死记硬背,他就能把那些经典词句很恰当地运用在生活和教学中,为学生们展示绝好的意境。林老师可谓是活学活用、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
我和老公都是林老师的学生,我们有幸在国外的家中两次接待过他,与他愉快地尽情畅聊。自然,林老师三句话离不开小提琴和音乐,我们看到了一个虽享有盛名却仍然在艺术领域不断追求新境界的林老师,也看到了生活中善解人意、平易近人的林老师。记得那次我们开车一起去波恩参观贝多芬故居,归途迷路,林老师不断安慰我们:“没事,我喜欢坐车兜风,走错路可以多看点风景。”国外招待中国客人的条件有限,林老师对吃剩饭从无怨言,还开玩笑说:“我就爱吃剩饭剩菜。”甚至在动身离开的那天,为了不再让我下厨,他主动要求吃方便面。我忐忑不安:“如果传出去林老师在我家吃方便面,大家一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林老师边吸溜面条边回答:“哪里,我特爱吃方便面,很好吃,平时还没这个机会呢。”
我们进校时,林老师还年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师生们除了上课,常常必须在一起参加很多课外活动,由此,我们这一代学生与林老师的亲密无间,是历届其他学生难以超越的。林老师既是我们的师长,又像我们的朋友,常常在课后与我们相处得无拘无束,他天性的顽皮幽默得以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给我们安上了辈分混淆的称呼,把自己的学生称为大姐、大叔、姑妈,他又自称是我们的林伯伯,其实他的年纪比我们父母小多了。
不过,一声林伯伯,叫着真的好亲切。
此文刊登于《音乐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