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喜相逢》第十五章.雪落锦官城(三)除夕夜,结冰的不止是天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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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终于到了。这天一早起,双城就在猜想江南会有怎样的安排,到了中午,仍不见他来,又听骆阳许辉一帮人合计先去玉林路买兔头做宵夜,待关了店门再去老码头烫火锅当团年……双城便叫:“算我一个!”许辉笑:“江先生准你假了?否则我们可不敢带你走。”双城作势板起脸说:“劳动法上写着,不用谁批准。”

下午四点光景,江南和沈小姐才一起出现,给店里员工发了红包拜了年,江南便过来招呼双城下班。“走,跟我过年去,” 这天成都尤其寒冷,预报接近零度,江南身上只一件皮夹克,人倒是很精神,比双城刚到时抖擞了许多。“已经说好跟大伙儿一起过,看晚会,烫火锅……”江南打断道:“你真以为我会放你自己过?”见双城不语,只好又说:“走吧大小姐,沈小姐都来替班了,还有什么丢不开的?要知道,找个人替我打工,比找个人陪我过节容易多了。”一旁店员听得直笑,江南也不介意,仍陪笑道:“真的要我当众绑架你?”双城只恨自己不争气,江南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已叫她一整天的埋怨消失殆尽。   

出得店来,温度又降了几分,天色比平日更为阴沉。对面大楼上,叶丹艳若冰霜的脸庞变得有些模糊,阴郁的目光却始终投射在他们身上,加重了一层寒意。江南抬头看了看天道:“该不会有一场雪吧?”双城说下雪才好,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场真正的雪。江南又说锦江宾馆有一场台商晚宴,问双城有没有兴趣参加。双城紧了紧领口说没带合适的衣裳,江南笑道:“还真是来打工的!去买一身吧,来得及。”双城仍是摇头,江南便道:“不去也好,去了也是配角。不如安安静静陪陪你,烧两个菜给你尝尝?”“你会做菜?”“否则怎么开餐厅?既然你不稀罕锦江宾馆,那就陪我逛菜市场去!”   

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的年夜饭早已采购完毕,菜农们正忙着收摊,江南逛了一圈,只拎回一条鲤鱼,一棵冬笋,几根大葱。“可惜没有桂花鱼,做松鼠桂鱼这肉质恐怕老了些。”再看双城办的年货,装在两只薄薄的塑料袋里,一边是北方红枣,一边是糖皮花生。江南睨眼笑:“这是什么?早生贵子?终于想好要跟我圆房了?”双城一笑,便拿袋子打他,江南喜她笑容娇美,不禁搂过她腰道:“果然女人的梦想都是嫁一位武林高手,然后废了他全身武功,乖乖在家为她烧饭。”“武林高手,那是在别人面前,在我这里,就得解甲归田。”“说得好,解甲归田,咱们这就归隐去!”两人说笑而去,俨然一对平凡夫妻。  

宿舍空无一人,骆阳要下半夜才回来,孩子们在楼间空地上燃放鞭炮,爆炸声此起彼伏,硫磺味四处弥散,别有焦香。江南脱去夹克,便开始剖鱼刮鳞,双城也束起头发,想帮忙打些下手。无赖她实在不谙家务,不是碰翻了碗,就是泼洒了汤,江南只好撵她出去:“把电视打开,音乐放上,再找两只酒杯,等下陪我喝点红酒。对了,还有你的早生贵子,也都摆上,过节要有过节的样!”

双城在屋里奔来跑去张罗着,从五桂桥下车到现在,她的心终于又蓬勃起来。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刚刚开场,一群小孩扮成卡通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跑来跑去……打开灯,双城瞧见衣橱镜子里,自己满脸堆笑,而江南正在厨房里为她烧鱼……这情形有点难以置信,今晚他们两个,都变得不象自己。  

“江南,来帮我开开红酒好吗?我不会呃!”双城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撒娇,有些傻气,不由笑笑,随即原谅了自己。无人答应,锅铲的声音也已暂停。双城走进厨房,油正滚着,一条雕琢如花的鱼炸得金黄欲滴仍盛在锅里,江南只着一件单衣,正背对自己站在凉台上讲手机。双城脚步很轻,走近时听得他温言细语:“……那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在家休息休息,别叫我担心……”之后的话说得更柔更轻,双城听不清,又好象故意闭上耳朵,给他的声音打了马赛克。一个冲天炮炸开在他们头顶,砰地一声巨响,江南回头看见了她,双城没说话,转身走回了客厅。 

厨房里飘来一股鱼肉烧焦的味道,跟着是咣当一声锅铲砸进水池的动静。双城在布置妥当的饭桌旁坐下,电视里几个主持人穿得象一把喜糖,正拼着嗓门在给全国观众拜年,声音高亢而激昂。好一阵,江南才从厨房出来:“松鼠桂鱼吃不成了,被我烧焦了。”双城盯着屏幕,并未转头:“没关系,正好没胃口了,做了也没人吃。”“可我还挺有胃口的,要不出去吃吧?”双城冷笑:“接个电话就这么开胃?什么灵丹妙药也让我试试?”“才叫我解甲归田,你自己倒穿上铠甲了?”“那我还能穿什么?皇帝的新衣?”江南无语,只听得电视里欢歌笑语,窗外炮声震耳,填补着两人之间的空虚。

走上街头,鞭炮声更加密集,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火药味,寒风一阵接一阵钻进双城身体……看她直哆嗦,江南顾不得挑剔,就近找了间清真火锅,两人忙打帘子钻了进去。回族人不大过春节,店里只得半满,挨着土灶坐下,锅子烧得旺旺的,羊肉下去一滚,双城才发觉自己早饿了。埋头吃了一阵,身上渐渐暖和,见墙上一幅对子写得龙飞凤舞,双城不禁吟哦:“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江南停下筷子道:“其实我理想的生活,就象左光斗这幅对联,既不是维多利亚号,也不是骡马市菜场。”他往双城杯子里斟了一点酒,又给自己倒满说:“我也并不觉得你会真的享受锅碗瓢盆的生活。何必追求那些不合本性的俗套,等有一天你回头再看,会发现最可惜的不是你的恋爱不完整,而是你总忙着患得患失,辜负了眼前这些光阴。”

双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举杯碰了他一下:“不如我们说定,从此以后山盟海誓,只讲给当下助兴!”她说完,心底抽搐一痛,江南似无知觉,只满脸喜色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良辰美景奈何天!如此甚好!”

菜吃得差不多了,江南说他母亲托沈小姐捎来一些旧照片,沈小姐细心,特意按年月贴成相簿交给他。顺着这由头,江南便邀双城跟他回去同看,先前话既说开,两人兴致反倒好了起来,出门叫车便往人民东路而去。

到了酒店,双城才发现租的原是一个套间,里头双人床上,沈小姐穿着家常衣裳,正靠在床头看书,见双城来,微微有些诧异,但很快收了回去,只略欠身打了个招呼,便请江南带上门,由他二人外头说话。外间写字台和沙发都已挪过位置,以便加塞一张单人床,床上被褥单薄,便是江南的栖身之所。双城见一切简陋仓促皆为省钱之故,刚进屋时那种尴尬,便被一缕疼惜掩了过去。

江南的相貌更多遗传自他父亲,可下颏削瘦,嘴唇单薄,又源于母亲。他母亲年轻时算不得惊艳,但衣着考究,发型精致,旗袍、泳装、晚礼服,无一不是那个年代最摩登的样子。双城正想江南的好品味果然有所出处,却听他讲母亲性格敏感倔强,家经难念渐渐与父亲生了嫌隙,一场接一场的冷风暴,一直延续到他父亲去世,两夫妻都没再和好。“我对婚姻的悲观,很大程度,也来自他俩。”

天气太冷,屋里暖气不足,双城两脚冰凉,蜷起腿缩在沙发上。江南从床上取过枕头被褥替她铺垫舒服,自己也脱鞋上来,同裹在被褥中,一头翻看一头解说:“这张是在阳明山上,背后就是台北,从前没什么高楼……还有这张,是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海,在淡水白沙湾,样子很兴奋,跟你在三亚差不多……”双城听他提到三亚,不禁将身偎近道:“这海很象亚龙湾。”江南笑:“傻瓜,地球上的海当然都很象……你看这个,这是我们家的老房,日占时期盖的,前后十来间,当中是花园,我就出生在这儿。”双城定睛看那光影模糊的相片上,隐约有迂回的走廊、水池和松柏,想起杨学坚说过整座大宅已经抵给银行,便不多问,只陪他凝视片刻,才翻了过去。    

不知聊了多会儿,冷不防见沈小姐披衣立在门旁,头发凌乱,面有愠色,与平日态度判若两样。江南询问一句,她也不答,只沉着脸扫了二人一眼,便扭身回房,从里头唤道:“江先生,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讲。”声音又硬又冷,象扔出一块石头。双城一时便有些坐不住,偏江南按着不让走,也不应里面的话,坚持将相本讲解完,才说了声“你稍等等”,起身进去,顺手带上了串连门。 

象在楼宇间行走,突然被人泼下一盆冷水,抬头看时,毫无线索,只剩自己湿淋淋地站着,也不象是惊,也不象是怒,双城呆了半分钟,才慢慢起身。她原是该到楼下叫部车回骡马市去,但她没有,她觉得应该打个招呼再走……还打什么招呼?这显然是个借口。双城走到窗边,凝望着除夕的成都。太冷,路上人和车都不多,因为过节,夹道的霓虹灯却很隆重,空荡中闪闪烁烁,象一场无人赏光的盛宴。这时分,周围鞭炮声已经响彻夜空,恰到好处地遮掩着里间传出的争吵。只在炮声的间隙,偶尔听到沈小姐带着哭腔的断句:“……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只有我没有感受是不是……”江南的声音很低,但十分用力,似乎在咆哮,却模糊不清。

竟会这样。双城象被钉子固定在原处,她也不懂自己在坚持什么,她是想反抗,还是想用自伤来抵挡这一切予她的羞辱。那一刻她有些恍惚,心思悬浮起来,象喝醉了酒,想笑,想叫,想奔跑,眼前却没有去处……前方的钟楼突然敲响了大钟,零点了,整整十二下都撞在她混沌的头上。她象一只被钟声、爆竹声、怒骂声惊吓到的雀鸟,微颤着身体,缩在房间一角。

门开了,沈小姐红肿着眼睛走出来,扶着门把手道:“不好意思双城,让你一个小孩子看我们两个大人出洋相。今天沈姐真的要委屈你一次,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有些事我要跟江先生说说清楚。”双城抓起外套,也不管江南叫她,就一言不发冲了出去。终于跑掉了!她心脏狂跳。

酒店门口没有出租车,路上也没有,双城只好沿着大街往前走,任风一刀一刀刮在脸上,象冰冷的耳光。一队年青人骑着单车经过身旁,溅起的泥泞脏了裤脚,双城往里让了让,刚好撞在追过来的江南身上。“我送你回骡马市。”“不用,我打车回去。”“让沈小姐自己冷静一下也好,她今天情绪不正常,不关你的事,大概除夕想家了,我留在那儿也没用。”双城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道:“江南,和你恋爱,我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

有出租车在身后按了一声喇叭,两人都没有反应,继续往前。空中飘的是什么?细细密密,晶莹发亮,在风里漫卷飞扬,兜了一圈又一圈,才铺洒到他们头顶和肩上。“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江南往空中接了一把,摊开手给双城看,那点晶莹瞬间融化在他掌中,只剩下一小滩洇洇的水迹。人民广场空空荡荡,只有展览馆前的巨人伸出手臂,孤零零地指向远方。沿着他指挥的方向,长街的灯火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笔直地延伸。  

“叶丹跟影楼老板闹掰了,她嘛,也不是给人当情妇的料。”“猜到了。”双城想起晚饭前的电话,才觉得沈小姐的发作不单为自己。江南见她沉默,不由心下空虚,想拥她入怀,手却留在裤兜里。“我只想安排好她,她现在什么准备都没有,我也一样,两手空空,给不了她什么。刚收到消息,太平洋要开分店,这是机会,我得跟上,所以无论从哪方面看,现在都不是时候让她走。”双城听罢只有一句:“这些你都说过。”江南又道:“你是明年夏天毕业吧?那还有一年多,希望那个时候我能处理好,清清爽爽地迎接你。一年半,好吗?”“好好做你的生意吧江南,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至于未来,就象遇见叶丹,就象遇见我,你总是会不断遇见的。也许到那个时候,我才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何必这么说,你当然知道,你永远都是我想留住的那一个。”江南苦笑了一声,又道:“或者,你觉得青春可贵,而如今的我,一年半都已经不值得?”

不知因为寒冷还是酸楚,双城感到整颗心脏紧扭在一起,她强忍着集结的眼泪,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答应你又能怎样?我们不是才说好,话只讲给此刻听?将来,将来太远了,它听不到。”

 “如果有那一天,还能做朋友吗?至少让我还能见到你?”江南声音里有叹息,为他们仿佛已经可见的结局。天冷得厉害,他身上仍旧只有那件夹克,双城在他臂湾里,感觉到他从心房深处发出的颤栗。风声呜咽,零落的鞭炮变得很远,双城凝视着眼前这座空城,凝视着长街尽头融成一片的灯火,突然下定了决心,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好让自己清清楚楚看着江南:“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就永不相见。”顿了几秒,她接着又道:“永不相见,才对得起现在我这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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