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贴着车尾,注视着他拎起木柴慢慢地朝湖边的帐篷走远,才软手软脚地爬进皮卡里,一路向着湖的另一侧狂奔。直到营地入口处停车场停下,我还忍不住看了看后视镜,趴在方向盘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让人头皮发麻的后怕再次席卷过我的全身。
曾经,我有一件事瞒着Jason,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那一年,我们俩自驾游去到一个小城镇,Jason稍有些感冒症状,人软趴趴的没什么力气。我们在酒店check in之后,我便提出去不远处的餐厅点一点儿外卖回来:“有中餐馆,你喝一碗热粥会感觉好很多。”
Jason看着天色渐暗,让我开车去,我不乐意。因为来的路上我看到酒店和餐厅之间连着一个极美的公园,林荫道边有清澈的湖水,摇曳生姿的垂柳,还有骑车玩耍的孩子们。于是,我决定散步过去,取了东西再散步回来。
一切都很顺利,我一路拍照着过去,然后再晃悠着回来。也许是等餐的时间有些长,当我再回到公园入口的时候,天色一下子就暗了。原本热热闹闹的人群基本上都走光,林荫道里格外昏暗。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不进去公园深处,而是绕道沿着外面的马路走,至少有车有路灯。
没想到,我拐了几个弯以后,迷路了。我打开google map,它给我指的方向必须穿过公园的一条小径。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小地方,我不想再自作主张,咬咬牙,跟着map进去了。
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两个人影从旁边的树林里出来,一边打闹一边朝外走。他们看见我低头走过,并没有在意。我走过去好一段路后,他们俩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来,吹着口哨对我说:“Yo!姑娘你这要去哪儿?我带你一段呗?”
“不用了,”我扭开头:“谢谢。”
“别客气。”他们俩一人一侧把我夹在中间,脑袋凑过来看我:“这里面可不好走。”
这时候,小径上迎面来了一辆车,车灯照得很亮,他们俩同时贴到路边做避开状等车子过了又转了回来继续夹住我,问:“你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Come one,talk to us.”
我望着小径最远处那点灯光,脚步加快了几分。我想到Jason,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有听他的话开车。
也许是看到我小跑起来了,他们俩把车头斜过来挡住我的路,嗓音里透着凉意:“Where are you going?”
忽然,我们的身后来了一道车灯的强光,一辆小车很快过来停在我们旁边,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大约七十多岁的白人老太太,她晃动着胳膊对我说:“你上来!”
我毫不犹豫地就跑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她立刻踩下油门蹿了出去。
“我刚才经过你们的时候看着不对劲,”老太太转头瞧了瞧我和我手里的外卖:“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这里。不安全。”
我的眼泪已经快涌上来了,紧紧地抱着我的外卖,感受滚烫的热粥透出来的暖意,告诉她:“我不认路,跟着google map走的。”
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站出来给了我援助,说夸张一点也许救了我一命。下车的时候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她很温和地笑着说:“小事,你不用这样。以后,记住这个教训。有时候,事情就发生在你思想松懈的一瞬间。”
回去后我完全不敢告诉Jason,提都不敢提。喝粥的时候他问我干嘛手抖,我说是冷。
今天我又思想松懈了。
世外桃源般的牧场,细雨蒙蒙的清晨,总让人觉得不可能会有什么坏事发生。
我缓了一阵后重新拿起表格开始找营地去送木头,这圈走完后还剩了三捆,我看时间尚早,就把皮卡停到营地、码头和野餐区附近的三岔路口,准备叫卖。
刚爬到车顶上坐下,我就看见另一辆刷着牧场字样的皮卡悠悠地开了过来。Charlie从副驾驶坐上伸了脑袋出来冲我喊:“Terri?你在干嘛?”
“没干嘛。”我爬下来,反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我需要这辆皮卡,去旁边镇上买东西,所以来看看你用完没有。”Charlie探头看了看车斗,说:“还有剩的?”
“对。”我点点头。
“行了,车给我吧,你身上的雨衣也得给我。”Charlie打开门下来,戴上一顶牛仔帽,说:“你跟Carter的车,他先去码头drop off客人租的kayak,然后就回去了。”
我朝驾驶室看了看,早上给我麦片的那人在里面对我招了招手。
“哦,”我脱下雨衣给他,再从车里取出我自己的小夹克套上,说:“那,等你回来我跟你报账。”
Charlie无所谓地挥了挥手,钻进车里就开走了。
我这才知道这个男人叫Carter,他缓缓地把车开到我身边,问:“上来吗?”
“就几步路到码头了,我走过去。”我把手插在兜里,低着头慢慢朝湖边走。
他的车后头还拖着一节,上面塞满着kayak和canoe,开的速度跟我步行一样慢。他把车窗摇到底,一条胳膊晾在外面,瞟了我几眼忍不住问:“What happened to you?”
“你说什么?”我转开头:“没有事情happen,很顺利。”
“Okay,当我没问。”
他略微加速一点儿,到了boat launch的地方停下。我快步上前,跟他一起解开绑带把小船一个个抬到湖边,面朝下趴在沙滩上,再配好适合数量的桨板。Carter把写有客人last name的纸片贴到小船头方便他们寻找。
“这样就行了?”我问。
“对,他们会按照名字提取的,”Carter招呼我上车:“反正都是租一天,晚上我们再回来收。”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寻找话题去跟Carter聊天,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他很安静地开着车,车上在播放电台,信号不太稳定时不时有沙沙声。气氛挺和谐自然,并不感觉尴尬。
快到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是来找什么工作的?”
“你们这儿有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挑。”我含糊地带过。
Carter看了看我,把车拐进停车场,泊车熄火拉手闸一气呵成,侧身面对我道:“我不觉得你不挑。”
我愣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你不想说就算了,”Carter耸肩:“不过,如果你愿意跟我聊聊,也许我帮得上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歪着脑袋看他:“我们根本不认识。”
“Suit yourself.”
这时候,我看到厨房后门里跑出来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刻认出是Clare。Carter看到她挥手,从车上蹦了下去,两人搂搂抱抱地走了。
我慢吞吞地下了车,实话说,浑身累得发虚,肩膀后背都胀胀的不舒服。我记得早餐他说过员工餐厅的方向,便跟着他们俩的脚步走了过去。
进了小餐厅,好几拨人正端着盘子在一个类似自助餐的区域里拿东西。我也在门口取了一个托盘,一套餐具和一个大盘子,忽然想起身上没有钱也没有带卡。本来,送木柴的途中收了不少小费,还有那个人的20元钱,但是都被我揣在雨衣口袋里,而雨衣被Charlie要走了。
犹豫不决中,Carter过来用肩膀蹭了我一下,说:“选择不多,不过,不要钱。”
“这么好?谢谢。”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提着托盘奔向食物。
有鸡蛋有面包有麦片有火腿,而且都是热气腾腾的,我相当满意,装了满满一盘。拿完之后我看看周围,人都不认识,他们探究而好奇的眼神也让我觉得不自在。于是,我去了一个我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那个装木柴的大棚子。找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我爬到高处坐下,把盘子放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透过顶棚的缝隙,我能看到天色逐渐放晴,几缕阳光穿过屋顶照耀下来。一边吃着,我一边在琢磨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安排。我从裤兜里摸出Charlie给的骑马打折优惠券来看了看,决定了先去马厩混一混。
由于我身上套着牧场的工作背心,马厩那边的人大多都以为我是新来的员工,挺友好地跟我打招呼闲聊几句。这会儿还是早晨,距离第一场riding tour尚早,我滥竽充数混在里面帮忙,把马匹晚上披着的blanket一一摘下挂好,套上笼头牵出去外面的大草坪上放养。
我跟几个女孩子聊了会儿天,发现她们基本上都是牧场里出生长大的孩子,身上有着充足阳光和新鲜空气培育出来的野生又有机的勃勃生气。她们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做riding guide的助理非常简单,大部分时候只需要看出哪匹马中途需要上厕所,大声通报队长“Pee Break!”就行了。
我在马厩里玩了好一会儿,跑过来一个女孩子问我:“你是Terri吧?”
我说是。
“Charlie在对讲机里呼你呢。”她告诉我:“你去主楼办公室找他。”
我在路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洗手,便一路小跑着回去。
Charlie还是坐在他的老板桌后面,一脸蛮横的表情对照我递上去的表格,一条一条登记进电脑里以便统计。
“收来的小费都在雨衣的口袋里,”我告诉他:“按照general的规矩,你应该收走18%,剩下都是我的。哦对了,在东侧湖边我还遇到一个没有营地的男人,他拿走一捆,付的是现金。”
“那是Gary,”Charlie头也不抬地说:“常客。”
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Charlie的键盘发出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声。
“Mr. Cleveland,”我吸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雇用我。”
“我说过了,我这儿不需要你。”Charlie很快地拒绝,想了想,他又问:“不过,我挺好奇,你想在我这儿干什么?”说着,他抬起一只手,仿佛想在我开口之前就打断我,道:“客房服务和餐厅侍应生我都不需要。”
“其实,我想做的是guide。”我轻声告诉他。
“哦?什么guide?”Charlie有些意外,歪头研究了我一会儿:“你能做fishing guide吗?我这儿最缺的就是这个,来钓鱼的客人是最多的。”
“不能。”我坦诚地看着他,说:“我想做guided backpacking tour。”迟疑了一下,我接着说:“去Pea Soup Lake。”
Charlie一下子就挺直了背脊,目光犀利地直射到我脸上,说不清楚是惊讶还是怀疑,问:“你竟然知道Pea Soup?你怎么会知道Pea Soup Lake?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这个tour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