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石
又到了花潮涌动的春天。紫英穿着紫色睡衣，穿着紫色绒毛拖鞋，端着盛了梅花茶的蜜桃大杯子，站在木栏杆前，遥望西山上那个引动她浓厚兴趣的女孩。
西山上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别墅，有幢西式别墅是很多年前建的。它前临滇池，后枕西山，坐在阳台上就可欣赏滇池里的点点帆影。楼前有一小湖，湖里开满荷花。别墅傍有一山洞叫金线鱼洞。春到幽谷时，溪水潺潺，洞中就游出许多金线鱼来，色味俱佳。
别墅不知换了几任主人。这一年，别墅的主人换成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美妇人，她带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跟她们同来的有四个女仆和一个专门接送女孩上学的司机。
那女孩叫叶纤纤，长得极纤秀，瓜子脸，微微上吊的丹凤眼，神采飞扬的柳叶眉。紫英看她头上飘着七彩光，就知道她不是凡人。
女孩的母亲好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人，隐居在那幢别墅里，每天看看佛经，到山上的华亭寺和太华寺去听老和尚讲经，闲时弹弹钢琴。那美妙的琴声和白云一起，缠绕着西山的千仞峭壁。
叶纤纤天性好静，常常独自沉思冥想。山雨起时，她爬在窗前，用纤细的手指托住腮，看着雨丝在空中飘摇，风将她的思绪带到了遥远的地方。紫英知道她在寻找自己的根。
黄昏时分，叶纤纤坐在湖边，呆呆地看着荷叶上滚动的水珠。她看见被囚禁在彩虹般大水珠里的精灵，在阳光下化成缕缕雾气飞走了。
她开始挥毫作画，第一幅作品让紫英吃了一惊。那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只华美艶丽的蓝底白花大蝴蝶，爱上了一块开天辟地时就已经冻僵了的岩石。任凭蝴蝶跳出最美的舞姿，那块灰黑色的岩石都默默不语，无动于衷。
从那以后，女孩的画大都是蝶恋石的题材。岩石、蝴蝶和场景千变万化，但主题不变。有时她也画别的画，不是一株娇艶妖媚的喇叭花缠住一棵枯竹，就是一株鲜艶欲滴的紫藤花爬在古朴苍劲的松树上，要么是紫藤花缠住冰冷的花岗岩柱子……。
大概是因为女孩爱画紫藤花，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画触动了紫英的心弦，紫英将这女孩当成了同病相怜的知己。
几年后，叶纤纤成了美女画家，画风以奇特怪诞著称。例如一幅画中一位穿湖水绿古代长裙的现代美女，坐在公园的石椅上，玫瑰，牡丹，马蹄莲，紫罗兰，勿忘我等鲜花在她身边竞相怒放，组成了一个月洞门。她身后是蔚蓝色的海水，海中有幢鸟巢似的玻璃钢建筑。美女脚下有刚吐出的食物、塑料袋、脏饮料瓶、烟头、瓜子皮等垃圾。紫英不明白，纤纤为何要在一个中西结合的仙境里画些脏东西败兴。
叶纤纤的社交圈子不在昆明，而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香港。她常乘飞机到那些城市去交际应酬。她老爸要将她送到国外深造。但无论她妈怎样劝说，她都坚决不去，因为她离不开西山华亭寺和太华寺的晨钟暮鼓。听不到寺庙里的钟声鼓声，她就吃不香饭，睡不好觉。
叶纤纤虽然是个穿着性感的时尚女郎，但一直情窦未开，不知情为何物，直到她去黑龙潭踩雪寻梅的那一天。
春城的雪花落在地上，瞬息即化，却能在郊外与古刹名花相依相偎。漫山的红梅与白梅与梢头的白雪互相辉映，冷风吹来一阵阵淡淡的甜香。叶纤纤穿着黑呢大衣，提着相机在梅林里捕捉灵感。
两株开得极繁的梅树后就是龙泉观。纤纤漫步走进龙泉观，见道观前有个白玉栏杆围成的平台。天上云层滚滚，山下青松，翠竹，红梅，黑水，亭阁，庙宇隐隐绰绰。平台上一男一女两个青年道士倚着栏杆，男道士一本正经，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女道士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几口的红苹果，笑得弯下腰去。目睹此景，叶纤纤如遭雷击，情窦顿开。
紫英惊诧不已地发现，就在这一刻，叶纤纤完全变了个人，从清纯秀丽的小仙女，变成了妖姿媚态的狐狸精，头上的彩光变成了一团黑雾。
晚上，从来不进母亲小佛堂的叶纤纤，像小老鼠一样悄悄溜进去，四处搜寻。她刨出妈妈的一本笔记，里面记载着许多和尚、居士是如何皈依佛门的。纤纤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胸口起伏不平，脸上泛起了妖艶的红光。
紫英百思不解：这女孩究竟是下凡历劫的谪仙人，还是混迹人间的妖魔？紫英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几天后，一向衣着时尚的叶纤纤，换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村姑穿的花布衬衣和蓝色大裆裤，手里拿着一本《莲华经》，来到华亭寺门前卖门票。紫英不明白，从前很少进庙宇的叶纤纤怎么突然变得那么虔诚。
午休时，寺里游客稀少，寺庙里火红的茶花和白色玉兰花正争相怒放。素餐馆里的工作人员正在拖地擦桌子，洗刷成堆的碗碟。
叶纤纤问在餐厅里拖地的女工：““请问大姐，明惠师傅住在哪里？”
“后院右边第一间屋里。”
叶纤纤悄悄来到僧房，敲敲门。出来的小和尚眉清目秀，头上彩光像彩虹一样明艶。他看见叶纤纤，吓得打个寒噤，后退几步。
叶纤纤红着脸，娇嗔道：“你怕什么呀！人家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是来向你请教经文的……。”
紫英突然明白了《蝶恋石》的真实含义，一个活泼泼春意无边；一个死板板禅机深藏。叶纤纤爱上的人，原来是个心如古井的和尚。
叶纤纤三天两头地跑到华亭寺纠缠小和尚，小和尚不理她，将木鱼敲得又响又急。
夏天来了，本来就纤细的叶纤纤，得了相思病就更纤细了。她妈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帮不了她。紫英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一筹莫展。
紫英突然看见天兵们驾云而来，紫英还以为他们来捉拿尸魔呢，哪知他们直奔西山华亭寺。寺院里磬声寂，禅院静，连游客和尚都不知哪里去了。
紫英正纳闷间，却见在阳台上睡午觉的叶纤纤突然灵魂出窍。她的灵魂比肉身更高贵美丽，穿着湖水绿的薄纱饰边长裙，发盘云鬓，款款下楼，穿过花园，走出别墅，顺着古木参天的石板路，朝华亭寺走去。快到寺院时，她开始犹豫不决，在山道上徘徊，久久不能定夺。
紫英听见一个天兵说：“这毛姹女，上次孙大圣来搬兵，咱们在无底洞擒住了她，把她押到北极冰山去关了七百多年。可她虽然脱了原形，还是贼心不死，还要去纠缠金蝉长老。”
紫英立即明白了叶纤纤是谁，她急忙划过碧空，飞越滇池，朝西山飞去，落在林间石板路上，挡住了叶纤纤的去路。
“紫英，你为何拦住我？”
紫英没想到叶纤纤一下就叫出了她的真名，可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纤纤，我看见你烦恼不安，想带你到一个地方散散心。”紫英不敢泄露天机，告诉她寺里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那是什么地方？”
“是你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那好，走吧。”
紫英带着叶纤纤在蓝天上朝东飞去，不多时来到海边的一座大山上。山上有杂树千千万，无数飞鸟在天上喳喳叫，山的向阳处开着琪花瑶草，背阴处堆着积雪，挂着冰凌。紫英带着叶纤纤，漫山遍野到处寻找。
“紫英，紫英，你在找什么？这是什么地方呀？怎么看上去那么熟悉！”
“这是你的老家。我在找一座细妆花、堆五彩、三檐四簇的牌楼。那牌楼后面就是你家的入口处。”
叶纤纤四处张望，彷佛想起了什么，说：“嗯，没错，这儿过去确实是我的家，难怪我看上去非常熟悉。”她又仔细回想半天，说：“那牌楼可能被刺丛淹没了，我记得还有一条路可以进去。走，我带你去找。”
叶纤纤带着紫英钻进了铺天盖地的刺丛中，里面有条小路，头上是刺丛，密密匝匝地挂着紫色、红色和黄色的锁梅，吊着蛋形薜荔红果。阳光穿过刺蓬，斑斑点点地撒在地上。
两人顺小路走了很久，来到一个小花园里，那花园正是叶纤纤那幅中西合璧的人间仙境。花园里的鲜花杂乱地疯长。玫瑰，牡丹，剑兰，白合，三色堇……等大大小小的花都快长成了一道天然月洞门。门下面有条长石椅，门外就是蓝水晶一般的汪洋大海，海上漂着幢鸟巢状的玻璃建筑。
看见大海，叶纤纤迫不及待地脱下长裙：“紫英，你等着我，我先到海里游上一圈，再领你进洞府。”
紫英坐在石椅子上等叶纤纤，金色的阳光照着海面，叶纤纤像条雪白的美人鱼，在湛蓝的大海里畅游。
几个只穿着游泳裤的年青英俊男子从飘在海面上的玻璃鸟巢里跑出来，待他们看清来者原来是个丽人，不免愣了愣，等回过神来后便纷纷跳到海里，围着叶纤纤大献殷勤。叶纤纤既不动心，也不理睬，自由自在地在海中畅游。
鸟巢里跑出一个穿金色连衣裙的女子来，站在台阶上跳着脚大骂那些男子，那些男子恋恋不舍地游回鸟巢去了。
叶纤纤也游了回来，那个穿金色连衣裙的女子踩着海水追了过来。她厉声喝道：“你俩是什么人？竟敢跑到我的王国里来！”
叶纤纤穿上裙子，转过头去平静地说：“这是我的家，我回我自己的家。”
那女子一怔，上下打量了一番纤纤，软了下来，跪倒在地：“原来是夫人回来了，恕婢子迎接来迟……”
“夫人？”叶纤纤的柳叶眉皱了起来。
紫英忙说：“你叫她纤纤就行了。”
叶纤纤说：“你怎么不在洞中清修，跑到外面来寻风流？”
女子站起来低头垂目地说：“洞府已经被一对蛇精夫妇占了，我无力与他们抗争。”
“你带我们进洞府去看看。”
女子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惨白：“夫——纤纤，咱们还是别进去了，进去恐怕就出不来了。”
“我们进去不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无非是看一看，了却我这么多年的思乡情怀。”
女子带着她们，蹑手蹑脚地从海边山脚下的一道小石门进去，石门里有个小院子。几间矮矮的小屋前用盆栽着几种花，屋后有几蓬竹子。
叶纤纤叹道：“当年我就是在这里被抓到的，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都羞愧不已。”
推开小院里的一道门，外面是三春杨柳，九夏芙蓉的野外，穿过小桥流水又有一洞。洞中的海棠，红杏开得如蕊珠仙女晒霓裳……。洞府里洞中连洞，有数不清的花园果园，看不完的亭台楼阁。
起初紫英不明白，为何这洞中明朗敞亮，一样有蓝天白云，风声鸟声，花草果木。后来才发现，原来三百里之内的大山都被缕空了。
她们来到一个到处长着凤尾竹的院子，里面绿幽幽，冷阴阴。一座素色亭子里睡着一个穿绿裙子的美女，腰以下是盘成一团的粗大蛇身。听见有人走动，她睡眼惺忪地直起身来，自称女王的女子慌忙带着紫英和叶纤纤从原路退了出来。
在飞回昆明的路上，叶纤纤愁肠百结。她问紫英：“紫英，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会失去了我的乐园？”
紫英笑笑说：“因为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这千年的相思愁结怎样才能解开呢？”
“解铃还需系铃人，除了你自己，谁也帮不上忙。”
回到昆明后，紫英就和叶纤纤分手了。
紫英不知道纤纤能记住多少自己的梦境。她已经几天未见叶纤纤走出自己的房间了，只看见她妈亲自下厨，为她做煎豆腐、炸面筋、翡翠蘑菇盅、鲜笋汤等她爱吃的素菜。
几天后的傍晚，紫英看见纤纤穿着条樱桃红的连衣裙，和妈妈沿着流出金线鱼的小溪散步，清澈宛转的小溪里游着细鳞，漂着野花。
叶纤纤说：“妈，我决定到美国去学绘画和摄影。”
妈妈说：“这是你爸多年的心愿，他知道一定高兴死了。”
“妈，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把这幢别墅卖了，等我上了年纪时，我还要回到这幢别墅来，像你一样吃斋念佛。”
就在那一瞬间，紫英看见叶纤纤头上的黑气散尽，飘出了明艳的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