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众生无我(2)
庭长赵佩
上个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法院只设有3个审判庭,即刑庭、民庭和经济庭。在我分配到西藏高级法院时,经济庭的庭长是赵佩。
赵佩是一个儒雅的中年汉族女性,近视眼镜后面细眯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慈祥的笑意。赵庭长是甘肃省武威人,上世纪50年代毕业于兰州女子师范学校,这在当时的中国已是相当高的学历教育背景了。她在60年代初来到西藏,并一直在西藏高级法院(那时称为中国最高法院西藏分院)任职,所以也算是高级法院的元老。
赵庭长的行事风格明显带有中国北方女性的那种坚韧、善良、宽厚和仁慈的母性意识。她从未对谁红过脸,即使她认为你确实错了的时候也只是轻声细语地向你指出,就像一个母亲教导自己的儿女。她的这种异乎寻常的方式使得我们这些有些自视过高的年轻人不得不心悦臣服并对她尊重有加。
那个年代的中国法院正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文化大革命”的阴影还未完全散去,公开颁布可资适用的法律很少,法院作为有独立司法救济和制衡权力机构的地位未被从理论和制度上给予确立,而法院几十年作为“专政机关”的面孔则令大多数民众生畏。老的职业法官经历年的政治清洗而所剩无几,幸存的也年事已高。近几年从法学院毕业的专业人才数目极少如杯水车薪,所有的法院中仍然充斥着大量以政治忠诚为唯一标准选拔而来的中共军队退役军人。那个时候作为法院的一级行政官员最为头疼的就是如何得到充足的专业人员以使审判工作得以顺利运转。西藏的各级法院这种情形更为严重,到1984年上半年高级法院经济庭只有我一个从法学院毕业的专业人员。面对这种状况赵庭长把希望放到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身上,她期望我们更快地成为职业化的法官。刚开始时她还身先士卒地主办一些上诉案件,带我们下乡到下级法院熟悉情况,但很快她就把审理案件的重任交到我们手上(那时案件数很少),而她自己主要做一些行政管理和为审理案件服务的后勤工作。每次我们开庭她都主动承担法庭布置、法庭人员秩序的组织等烦琐的工作。同时她还利用她院审判委员会成员的身份大力推行审判工作的规范化并且首创了庭里每周例行的业务学习制度,由我们这些法学院毕业的人充当老师,而她却坦然地坐在下面认真地听并仔细地作着笔记。当然,不管在任何场合,只要有人对我们恶意地指责或吹毛求疵时(这种事在中国的官僚机关里是常有的现象),她就会像袒护自己的孩子那样袒护我们。当然大家并没有辜负她的一片苦心,经济庭在几年内很快成为高级法院最为规范和专业的业务庭之一。
在工作之外,赵庭长对我们这些年轻人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心更是使得大家受宠若惊。我刚到西藏时,因高级法院住房紧张,是赵庭长把她的两间住房中的一间让出来给我住。拉萨蔬菜很少,她带着我们种植各种蔬菜,对于我们这些在城市长大的年轻人来说是她教会我们通过自己的劳作来获得食用的菜蔬的,这一点使我们在将来的生活道路上都受益匪浅。那时她的家住在拉萨7.1农场,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常从那里想法弄些蔬菜来送给我们,当然这已是她职责以外的事了。她对几个未婚的年轻法官特别关心,有烦恼的她耐心劝解,无烦恼的她问寒问暖,没有恋爱的她想着给人家找对象,已恋爱的她要帮他们张罗婚礼。也许有的人认为她的这些做法多此一举,甚至有干涉他人私生活之嫌。但我认为当你远离故乡和亲人孤身一人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生活,有一个人为你想着应该是你的母亲所想之事是幸运的。而对于赵庭长来说她并不希图什么,这只是一个女性善良后面的一种包容。
赵庭长的丈夫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型的中共高级官员。于上个世纪50 年代进入西藏,80年代任西藏农业科学院的中共委员会书记,后又调任西藏社会科学院中共委员会书记。他待人接物的温文尔雅令人感到他是一位教授而不是一个官员。赵庭长常和我们谈起她的两个女儿,大的好像是在拉萨的一个政府机关工作,小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四川省工作。作为在西藏工作生活了几十年的她们这一代人来说,子女有一个好的前程对她们是最大的慰藉了。
赵庭长先于我离开西藏。在西藏长期的生活使她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而她从来不对我们提起,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她是在带病工作。她几年都不到中国内地休假,当她终于去休假时检查出有严重的疾病,在几次治疗后不得不留在内地退休,住在河南省郑州市的西藏退休干部疗养所,两年后据说因患脑瘤去世。我对赵庭长永远有着一种愧疚之感。原因是我在她患病的两年中没有能去郑州看望她。而那时我已离开西藏,是有条件去看望她的,我也说过我要去,但却没有去。
赵庭长在像貌或性格上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极像我的母亲。这使得我对她总有一种亲人的感觉,她也确实像亲人那样关怀过我,因此我对她的描述和评价会带有很多的感情色彩。也许有人会无法理解。其实她当年为什么来到西藏?怎样来到西藏?在几十年整个中国的政治风浪里经历过怎样的跌宕起伏和艰难磨砺?她是革命者还是一个被历史决定命运的普通人?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只希望有一天后来的人们能够摆脱权力叙事的阴影,去正确地解读被有意遮掩了的她(他)们这一代人与革命、历史真实而复杂的关系。
顿珠和伦珠
顿珠刚到我们经济庭的时候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有着藏族特有的开朗和乐观的风格,喜欢喝酒逛林卡和与人开玩笑。作为文化较高(高中毕业)的藏族年轻人,子成院长和赵庭长都把他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他们要求我应在几年内在业务上把顿珠带出来,而我认为作为一个专业的法官应该接受正规的法学院教育,于是顿珠在做了一段时间的书记员后,大家都鼓励他参加成人高考,经过努力他考上了北京的中央政法干部管理学院。
在北京上大学的顿珠三年中肯定开阔了自己的眼界,每次放假回拉萨他都会与我们聊起他所见所闻的感受。与不同民族和地区的同学来往以及现代教育的环境使他成为藏族中能以现代和发展的眼光来看待西藏的一切的青年知识分子。顿珠毕业后回到庭里,不久就成为业务骨干。在我离开西藏之后的上世纪90年代中期,顿珠被任命为经济庭的庭长,在2001年他又被任命为山南地区中级法院的院长。当我几年后再见他时我们仍在一起喝酒聊天,回忆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顿珠的家住在高级法院。妻子在西藏公安厅工作,是一个能干的藏族女性,不过有时贤淑中也透出几分荒漠天地的野性。一次夫妻两人因琐事发生口角,大概顿珠喝醉了酒,情急之下要拔枪耍横,他妻子眼明手快抢先摸出枪来对着他,顿珠只好慌不择路夺门落荒而逃。而他妻子持枪在后紧追不舍,顿珠在几排房子间不停绕圈,幸好其它人闻讯赶来 及时劝阻才得以平息。
当然顿珠和她妻子发生的这种冲突只是偶尔有之。两人的家庭生活是和谐而幸福的,两个小孩也活泼伶俐。虽然在北京生活了几年但他还是保持着藏族传统的生活方式,我们想喝酥油茶时便会去他家里。有一段时间他在家里养了一条硕大的狼狗,每天他会到市场去买来一些牛羊内脏给他的爱犬,我常看到他笑逐颜开地和狼狗一起追逐嬉戏,这也可以看出他天真孩子气的一面。
顿珠他们这些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并受过良好现代教育的藏族青年,实际已很少有那种他们父辈强烈的宗教情结和民族主义情绪。他们更多思考的是西藏在当今飞速发展的世界中的前途和地位。当然他们并不是共产主义的信徒,只是人类的现代科技与文明的熏陶使他们相信西藏应该建立一种世俗化的合理而公正的现代社会制度,从此走向并融入世界,而不再偏安一隅以陈旧落后和自以为是示人的觉醒者,仅此而已。
伦珠的全名应该称次旦伦珠。是我们庭里的另一位藏族法官,比我年长几岁,我来到庭里时他已是助理审判员了。伦珠出生于拉萨附近的乡村,后来应征加入中共军队并在退役后被分配到高级法院。在他身上我看不到有任何政治上的绝对忠诚和官场上的狡黠,而只是一个绝对忠厚老实和逆来顺受的农民的形象。
伦珠所处的那个年代西藏的现代教育才刚起步,像他那样的家庭使他无法获得良好的教育机会,因此他的文化程度充其量只是小学水平(藏文和汉文都如此),而且这样的水平也是在军队中达到的。加上说话口吃的毛病严重影响了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使他在从事这样的工作时倍感吃力。尽管他内心深处是极力想把所有的事情做好,但总是力不从心。有一次他和我一起开庭,头一天我告诉他把庭上要宣读的证据看一遍,有不认识的字事先问我。但他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我估计是他自己认为并不存在问题。第二天开庭他宣读证据,中间突然停顿并回头问我:“这是个什么字?”由于法庭内装有扩音设备,他的问话通过麦克风让在场的每个人为之一楞。当然我马上把证据接过来继续宣读而没有使庭审中断,但坐在下面的巴桑副院长和赵庭长的脸色马上变得严峻起来。这次事故的后果就是伦珠从此再也不能参与案件的审判。
伦珠从外表到内心其实是一个极善良的人,善良得有些人认为是一种软弱。如果走在街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认为他是一名法官,只可能把他看作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的妻子是农村户口,在中国城乡二元化的国策下,她几乎不可能在城市里找到一份工作。这样伦珠就成为家庭中唯一有固定收入的人了,这也使他成为高级法院经济最为拮据的法官。在庭里分配一些工资之外的食品等物资时有时大家都有意地多分一些给他,平时大家一般很少到他家去打扰他。伦珠是一个仍然保持着农民本色的人,对于生活中已有的一切他永远都感到知足,而对于帮助过他的人他都心怀感激。他特别之处是能吃苦和不计得失,所以凡是辛劳的事情常常都是他默默地去完成。
以后的日子法院对于法官的素质水平要求越来越高,伦珠被这种能力与现实的差距挤压得无所适从。内心自卑的增长和自信的减弱使他日益变得唯唯诺诺,虽然他还是尽力为大家做好一些他力所能及的辅助工作。但没有多久他还是被调到法院的法律大学担任食堂管理员,这对于他也许是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因为他干得还是很好。在我离开西藏以后,他又被调去看守法院大门。几年后我再见到他时,他显得苍老而疲惫,并且在做着退休的准备,对于他平凡而被动的一生来说,退休也许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伦珠的命运其实在中国的官僚体系中只是一个个案。他是我在中国唯一见到的没有其他原因仅为能力不够而被免职的官员。而在中国,许多比他能力更差的官员却能平步青云,因为在中国,只有个人的学识和能力是唯一不能作为衡量你是否胜任的标准。
作为西藏走出中世纪之后的藏族的新一代官员,顿珠及时地找准自己的定位从而在时代的潮流中赶上潮头并成为成功的弄潮儿。伦珠却是一个因人生角色的错位无奈地被历史潮汐裹挟着往前而最终因力所不逮被迫退下来的幸存者。他们俩虽然没有可比性,不过佛教的观点是世间万物因因缘结合而生,众生无我,苦乐随缘。这也许是有时个人命运在历史存在中的某种无奈。
内勤白措
白措是我们庭里的内勤。主要负责文书档案资料的保管和内部事务的处理,这是一种需要耐心的繁复而枯燥的工作,但白措却做得很好。
白措的全名是白玛措姆,只是大家为称呼方便而加以简化,这在西藏的藏族人名中是常有的事。在庭里白措的年龄仅次于赵庭长,在法院工作的时间也很长。据说她在上世纪60年代初在中共办的西藏公学(现位于陕西省咸阳的西藏民族学院的前身)毕业,学历应该是中等专业教育。对于生长在西藏根本没有大众公共教育的那个年代,她所受的教育应该是相当不错的了。
白措是个传统的藏族女性,善良而宽容。她总是默默地去做那些别人认为是烦人而无足轻重的事情,包括打扫卫生、布置法庭或为会议准备茶水等等。她对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年轻人特别地关心。她在办公室里总是微笑着默不做声地听大家谈话,而当我们需要什么的时候她会主动地为我们去准备。一些时候由于文字和语言的原因她会在工作中遇到困难,我们也就时常对她提供各种帮助。
与那些与她同时代的藏族一样,白措和她的家庭完全按照藏族的传统习惯生活着。她有两个女儿,都在上小学或中学。她的丈夫在西藏农牧局工作,家庭经济不是很富裕但却看去其乐融融。她知道我喜欢喝酥油茶,因此时常打好一壶茶送来给我,有时我们缺少什么用品或物件也去她家讨要。她的家和我的住房相近,从她的窗子可看到我的门,很多时候当她看到我家里来人时,就会很快打好酥油茶送来。对她的这种以赤子之心袒诚相待的关心经常使得我们这些习惯了现代都市中灯红酒绿但人们相互之间却形同路人的年青人感到无所适从和极为感动。
从藏族的文化传统来看白措是一个讲究礼节的人。她对所有的人(有的比她要小十几岁)的称呼后面都要加上一个“拉”的发音(这是藏族对别人的一种尊称)。如“小段拉”、“小王拉”,而她也特别不喜欢人们的粗鲁举止。由此一来也就形成了她的一个不好的弱点,即她总是有一种看不起农村人们的偏见。不过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自1949年之后的中国都处于制度性的城市和乡村二元化社会经济分治结构。因为中共在西藏的现代化建设是以集中大量公共交通、卫生、教育和通讯设施的城市为主,城市化使得许多藏族民众成为城市居民。而在1959年以前的西藏,所有被称为城市的地方都还处在中世纪的水平上,没有任何现代意义上的公共设施设备(甚至起码的道路和供排水系统),如拉萨在1959年时城市面积只有3平方公里,人口3万多人,其发展水平只相当于一个大的村庄。但到上世纪80年代则城市面积已达20多平方公里,人口10万左右,并具有了相当完善的城市公共设施系统。城市的发展使得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形成了与乡村不同的生活意识、生活方式、生活目标和生活手段等城市性格。加之自1949年以后的中国处于制度性的城市和乡村二元化社会经济分治结构之中,高贵的城市和卑微的乡村之差别令城里人对乡下人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和蔑视,而这种情形在中国的内地则更为严重。
和西藏的大多数普通民众一样,白措不是极端民族主义的信徒。她是一名共产党员,而这样的身份是那个泛政治化的年代里最重要的生存条件,否则你就几乎不可能进入法院这样的部门并呆下去。尽管白措们对生活中的一些缺乏正义和公平的现象不满或有怨言,但却与政治无关。她(他)们更多关心的不是谁是统治者,而是谁能做得更好。毕竟与1959 年以前相比,大多数藏族民众的生活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和改善。
白措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喝酒。不过她只喝青稞酒,与许多人不同的是她在外面很少喝,而都是下班后回到家才喝。我有时晚上到她家去就会看到她在自斟自饮,她也常常就在微醺中与我聊天。赵庭长偶尔也劝她少喝点,由于她从不会因喝酒影响工作,所以这种提醒也主要是为了她的身体健康考虑。
我离开西藏以后不久白措也就退休了,她的家也从法院搬到拉萨北郊。几年后我再见到她时,她已显得苍老了许多,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我在一个夏夜里去看望她,故人相见使得她很激动。相隔万里再次重逢 在人生中总是不多的,她仍然称呼我“小段拉”并记得我喜欢喝酥油茶。告辞的时候我承诺将来有机会一定再来看她。在黑夜里我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我们都很伤感,因为实际上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也许是我们一生中最后的见面了。
也许有的人并不同意我对白措所作的评论。而我认为她只是一个在历史的狭缝中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地生存下来的普通人,因此我对她的评说仅仅只是对一个善良的朋友的认可。就我所知她从来不去寺院朝拜,但我知道她一定是个虔诚的人,不只是精神的信仰还有对生命的敬畏。她的一生最终以一个最普通的小公务员作为结束在现在的许多追求自我成功而好高骛远的年青人眼里是不屑一顾的,但对于她来说却是一个完满的结局。 当你置身于那遍布在荒漠、水边和山顶漫天飞舞的经幡之下,目睹着无数的朝圣者手中永远转动的转经筒,你会发现生命的本意对于他们和对于我们是有着如此的不同。在那些每天都在为所有的生命祈福的人们面前,我们的追求总是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即佛即心,即心即佛,在那个风云变幻雪剑霜刀的时代,白措能够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走过已经是足以令人钦佩的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