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无树 — 一个忽悠了国人百年的美丽错误
舒伯特的《冬之旅》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一首歌是第五首,近百年来以《菩提树》的歌名为人所知。这其实应该很奇怪,因为菩提树本是一种生长在南亚的热带树木,为何会出现在一位德语诗人的诗中?为何会矗立在他地处北温带的中欧的故乡呢?
中国的读者对于菩提树(学名:Ficus religiosa L.)并不陌生。这种树与佛教文化有着深厚的渊源。“菩提”本是是梵语,有觉悟、智慧的意思。据说释迦摩尼多年苦修以后就是在一棵菩提树下证悟成道的。
而禅宗六祖慧能,在接受五祖弘忍的衣钵传承之前,也曾有过一段与菩提树相关的著名公案。当时五祖座下的首座神秀大师写了一首著名的四句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而那会儿还身为厨房杂役的慧能匿名回了一首更为有名的四句偈: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咱们暂且把注意力收回到德语文学的世界哈:话说威廉.缪勒和舒伯特未必认识佛祖悟道的那种印度古树,我也很难想象他们在十八世纪末的欧洲听说过传播在东亚的禅宗。事实上,《冬之旅》里的第五首诗的德语原名是《der Lindenbaum》,按照现代汉语应该被翻译为“椴树”(学名:Tilia)。这种生长在北温带的乔木从植物学上讲确实和菩提树没有什么关系。古代中欧的小村落中央大都有一棵椴树,村民的婚礼、五月初的舞蹈节和其他各种聚会都在椴树下举行。由于日耳曼人在椴树下集会的传统,这里也经常成为村庄法院。在日耳曼人心中,椴树是神圣的。
话说柏林市中心的那条林荫大道,叫做 Unter den Linden。我在柏林读书时,经常大言不惭地对家人和同胞称她作“菩提树下大街”,后来才发现应该称之为“椴树下大道”。正如巴黎的香榭丽谢大道直通往凯旋门,柏林的椴树下大道通向勃兰登堡门和胜利女神柱:
那么问题自然就来了,到底为什么当代中国早期的翻译家把椴树翻译称菩提树呢?在中国现存的收录了《der Lindenbaum》的所有歌集和诗集里,这首诗歌一律以《菩提树》的题目出现。例如著名德文翻译家钱春绮教授就是这么翻译的。钱先生是我老师的老师,应该称他为我的师爷爷了,我恭敬地把祖师爷爷的译文誊录在下面:
菩提树
在城门外的井边,
长着一棵菩提树。
在它的绿荫之下,
我做过美梦无数。
在它的树皮上面,
我刻下许多情诗,
不管忧愁和欢喜,
我总要常去那里。
我又在今天深夜,
必须从树边走过,
尽管是黑暗一片,
可我仍闭紧双目。
它的树枝飒飒响,
好像是唤我走近:
朋友,到我这儿来,
你可以获得安静!
正碰到寒冷的风
迎着我的脸直吹,
吹落了我的帽子,
我头也没有掉回。
现在我离开那里,
已过了好多时辰,
我依旧听到树声,
那里能获得安静!
师爷爷译得好,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椴树成了菩提树,谷歌了一圈也没有解开这个谜,只是看到有人猜测说可能是早期的留学生把两种树搞混了。终于,我上周谷歌到了一位日本人的博客,才了解到日本人曾经广泛地相信生长在欧亚温带的椴树就是佛教的圣树菩提树,所以近代的日本人自然而然地把这首歌译成了《菩提树》。看来很有可能中文的误译是直接拷贝了日文翻译的错误。毕竟现代汉语里有着大量古汉语中不存在的词汇,都是从日语里直接吸收的,例如“个人”、“民族”、“宗教”、“科学”、“技术”、“哲学”、“美学”等等。我不是考据家,也不准备写论文,我们的推测到了这一步,觉得道理能讲得通,也基本上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了,就不准备再进一步深究下去了。
无论《菩提树》这个译名有着怎样曲折的故事,也无论这种树有着怎样传奇色彩和宗教文化背景,根据翻译的信、达、雅的原则,信与达的原则在雅之前,也就是说正确和准确是第一位的,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顾得上去照顾译文的优美。所以我觉得我们必须忍痛割爱,把神秘而浪漫的《菩提树》改成平淡无奇的《椴树》。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位藤野严九郎教授,他曾经谆谆教训鲁迅:“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
好吧,这是我的椴树版的《Der Lindenbaum》译文:
椴树
门前的水井旁边,
矗立一棵椴树:
我在他树荫下面
做过美梦无数。
也曾在树上刻下
许多甜蜜话语;
我无论痛苦欢欣
总到他怀中去。
我今天依旧流浪
走过深深夜晚,
在这一片黑暗中
我又闭上双眼。
他枝叶沙沙作响,
仿佛将我呼唤:
到这里来,老伙计,
这里有你平安!
凛冽的寒风吹过
直刺向我的脸;
将头上帽子吹落,
我却并未回转。
如今岁月已流逝
我仍离乡背井,
总听见他在呼唤:
那里有你安宁!
(附 德语原文:
Der Lindenbaum
Am Brunnen vor dem Tore,
da steht ein Lindenbaum:
Ich träumt in seinem Schatten
so manchen süßen Traum.
Ich schnitt in seine Rinde
so manches liebe Wort;
es zog in Freud’ und Leide
zu ihm mich immer fort.
Ich mußt’ auch heute wandern
vorbei in tiefer Nacht,
da hab’ ich noch im Dunkel
die Augen zugemacht.
Und seine Zweige rauschten,
als riefen sie mir zu:
Komm her zu mir, Geselle,
hier find’st du deine Ruh’!
Die kalten Winde bliesen
mir grad ins Angesicht;
der Hut flog mir vom Kopfe,
ich wendete mich nicht.
Nun bin ich manche Stunde
entfernt von jenem Ort,
und immer hör’ ich’s rauschen:
Du fändest Ruhe dort!)
和以前的练习一样,哥在翻译时除了力求表达原作的意思和意境之外,尽量忠实于原作的格律(就是原诗押韵的地方也押韵,原诗的分行和标点符号都尽量原封不动地保留)。当然,除此之外,我们还希望这个译本可以用舒伯特原歌的旋律直接演唱:
要不咱们还是听一下这首歌到底什么味儿吧:
上面这个视频是希腊女歌手 Nana Mouskouri 的演唱。娜娜用她那甜蜜的南欧色彩演绎过欧洲各国语言的现代流行歌曲和古典艺术歌曲。她的演唱风格争议很大,喜欢的人觉得是天籁之音,讨厌的人觉得像老妖婆。我个人则是在这两种极端对立的感觉之间不断转化:好久不听了,每回猛然间再次听到,就感觉是天籁之音;可是每次听久了发现她所有的歌唱来唱去永远是一副腔调,天使就又变成老妖婆了。其实这里最主要的问题是,她把原歌的风格完全改变了,歌中几次转调被她给完全取消了。我此刻只是想换换口味,才把她这种轻音乐的版本分享给大家。因为大师们的演唱毕竟太严肃太沉重了。
不过,我们要是想了解歌曲真实的原貌,还是得听一听费舍尔.迪斯考的原汁原味的演绎,他忠实了原作的色彩及调式变化 — 诗歌共分为6段:前两段为E大调,甜美而舒缓的回忆;第3段转入了E小调,忧伤而凄楚的倾诉;第4段又回到了E大调,在椴树的呼唤声中暂时闭目沉浸在起少年时代的安宁里;第5段在原歌的五线谱上并没有显示转调,但是我为了那些半音演唱起来方便,还是在简谱里把它转变为E小调,它的色彩是冰冷而严酷;然后在一切的黑暗和痛苦暂时停歇之后,第六段又缓缓地回到了E大调,童年那棵村头的老树(见鬼,我最近没完没了地和“老树”这个词打交道),又在天边发出他温暖而柔和的呼唤,呼唤游子回归那古老而甜美的安宁。
好了,终于为椴树正完了名,我想我们可以回到菩提树下了。
去年底,在朋友圈中忽见中文系廉萍师妹,游览古寺时写下偈言一首:
菩提树是树,明镜台是台。
万物自万物,尘埃便尘埃。
廉师妹的诗意其实取法于禅宗三重境界里的第三重:“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所谓否定之否定,又回归到肯定,说起来比慧能的“菩提本无树”还高了一层了。我当时生怕老同学留下偈言之后再搞个坐脱立化啥的,觉得要赶紧劝劝她;又搭上哥在异国他乡与耶稣基督相遇之前,也算在佛法中浸淫过几年吧,就赶紧在朋友圈回了她一首偈言:
无有无无菩提树,非是非非明镜台。
月影无言观万物,浮尘扫尽还复来。
所谓的无有无无和非是非非,来自于佛教的离四句、绝百非,就是说同一切的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全无交涉。禅宗所有的机锋与棒喝,无非是要人脱离名相的分别与善恶的对立,所谓“不思善、不思恶、正这么时,哪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
其实,道家也有这么一个在善恶彼岸的境界。老子说:“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而儒家虽作为入世之学,照样有一个在善恶之上的本体,也就是王阳明所说的:“不善不恶心之体,有善有恶念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存善去恶是格物。”
至于基督教呢,别忘了,伊甸园中间本来有两棵树,一棵是生命树,另一棵是分别善恶树。上帝唯一禁止亚当夏娃吃的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这就暗含着上帝希望他们选择生命树上的果子。也就是说生命高于善恶。至善来源于生命。看来宗教并不是简简单单劝人为善的,至少基督教的核心是生命而非善恶。
耶稣在耶路撒冷的圣殿一再胜过法利赛人的公案式的两难问题,让问者哑口无言,试问这是出于他的学问,口才还是生命?如果说是学问,他不过是个没上过学的木匠;如果是口才,他被送到官长和亲王面前被定死罪时,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不会说;如果是生命,为何他在世界上只逗留了短短三十三年?
毕竟,这菩提树如果代表了智慧,智慧是无所不在的,那么椴树上又蕴含了多少菩提树的智慧呢?伊甸园那棵分别善恶树被世人广泛地误称为智慧树,那么如果翻译成梵文,是否该称为菩提树呢?菩提树,椴树,生命树,分别善恶树,毕竟是一是四、还是二?最近每天借用老树体打油诗调侃,侃得我已经快不会说人话了,今天又来了这四棵老树,这到底是祸是福、我该哭该乐、是命中注定还是机缘巧合?
我看我不但快不会说人话了,思维也已经快崩溃了。就此打住吧。
话说这首《椴树》或者《菩提树》,是我当年进了德语专业后,学会完整演唱的第一首德文歌。在一个孟夏的黎明,我拿着德语课本去未名湖边晨读。发现湖边某个长椅上坐着一位长发飘飘的学姐(我之所以确定她是学姐,是因为我们大一的学生都刚从石家庄军训了一年回来,女生全部是齐耳短发)。从背影看人家学姐风姿绰约的,也正拿着本书在晨读呢,于是我挑了不远处的一张长椅坐下。煞有介事地读了一阵德语课文以后,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我那首刚刚学会的《椴树》。那天俺自我感觉德语发言还挺字正腔圆的,几个该转调的地方都没有跑调,嗓音的共鸣自己也还算满意,小小地自鸣得意之余便开始偷偷去观察学姐究竟有什么反映。我悄悄地侧过头,却看到学姐早已转过身来,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呢。我涨红了脸,骑上我那辆二六的飞鸽,臊眉搭眼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