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寻桂殿》—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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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梦

樵水渔山共一城,湖心亭畔月三更。

新秋坠地几人拾,黄叶无声诗有声。

暮云收尽,银盘似的明月渐渐升到柳梢上。翠湖里红藕香残,只剩下一湖的枯枝败叶。别的花仙子们都躲到地下的小屋里,准备过冬的食品去了。

只有菊园里的菊花开得正艳。莉媛穿着从桃红色过渡到浅红色的长丝翻卷的小裙子,手托香腮,爬在一朵硕大的“涌泉”菊花上,看着那一轮素月。“红衣绿裳”在她花下的小屋里栽剪衣裙。“太真含笑”和“日出海天”正在湖心亭里下棋,“雪珠红梅”在湖边的柳树下荡秋千。裙子上的珍珠一闪一闪的。

湛蓝色的夜空深奥莫测,突然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一首歌:“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的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雨轻轻弹朱红的窗……”

莉媛哭了,渴望爱的欲望从心底升起。

“封夫人来了,封夫人来了……”“雪珠红梅”提着裙子跑了回来。在翠湖里各处游玩的花仙子们都纷纷跑回自己的小屋,将门窗关好。只有莉媛痴痴地站在花冠上发呆。

“呜……呜……”封夫人的脚步近了。“绿翠”推开叶子门问她:“涌泉,涌泉,封夫人来了,你还站在那里干嘛?”

莉媛两手抓住叶杆,裙子和身子都飞了起来。“我要请封夫人将我带到人世间去。”“你疯了吗?你忘了那天‘庾园’的素素被风夫人带走时,哭成那个惨样……”

封夫人拖着枯叶残花的裙子,怒气冲冲地冲进了菊园,踩倒小草,劈断柔枝,拂落“黄莺翠”的花冠,花瓣像金片似地飘落下来。谁说菊花傲风霜?此刻所有的菊花都在风里颤抖瑟缩。

莉媛抓住封夫人的裙子:“封夫人,封夫人,请将我带到人世去!”

“什么?”封夫人一转身看见莉媛,两条柳叶眉立了起来。

“我希望有人爱我,我需要爱。”

“哼!你不知道爱是一种能杀死人的东西吗?”封夫人冷笑一声。

“只要能让我爱一次,我无怨无悔。”莉媛大声地说。

“呜——呜!”封夫人嘲弄地说,“你好日子过厌了吗,要到外面去自寻烦恼?我老实告诉你们吧,你们花儿都是天生的演员,以你名花的天生丽质及雍容富贵的气质,你早去人世二十年,或者晚去二十年,都可以成为世界一流的大明星。但你现在去,就将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我不想当明星,我只想有人爱我。”莉媛固执地说。

“但你应该知道,当那人再爱上了别人时,你必须付出什么代价。”

“我知道。”

“知道就行了。”

一阵狂风将莉媛卷到天上,莉媛从高空摔下来时,一下就惊醒了。

莉媛从床上坐起来,心跳不止。看看床头的钟已经一点了,洪涛又出差去了。莉媛的心口又疼痛起来。她拉开台灯下床,梳妆台镜子里出现的女人将她吓了一跳。镜中那个长发散披,眼袋浮肿,皮肤黄黄的中年女子与十七岁时的莉媛相比,简直就是残花败柳。她忽然想起她自己最喜欢的歌“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她无奈地将头发拢到后面,天生丽质已像水一样流走了,抓不住,收不拢。

莉媛家住在洪化桥,她十七岁时就显出了雍容华贵的气质。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一街的人都像蓝蚂蚁、黑蚂蚁、灰蚂蚁似的。莉媛在蚂蚁中显得出类拔萃。她是当时著名的红卫兵演出团《春城风暴》的舞蹈演员,比她大三岁的洪涛是导演和编剧。从那时起他们就相爱了。

一天,她到武成路去找同学,在路上被一位昆明军区的高官看中。那人一直跟到她家,向她求婚,被她拒绝了。但莉媛的母亲却同意了这门亲事。这也怨不得她母亲,一方是军区高官,一方是前途茫茫的待业小青年。莉媛和洪涛不顾家庭压力,真诚相爱。

两年后,又遇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洪涛被分到边远山区去了。

莉媛则被分到昆明油漆厂的包装车间当女工。那位高官说,只要莉媛同意和他结婚,他可以帮莉媛调换一个好工作。如果莉媛愿意的话,可以闲居家中,做她爱做的事。

莉媛仍不动心,她和洪涛一年一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莉媛的母亲到厂里大哭大闹,寻死觅活,闹得惊天动地。莉媛还是不动心,那位痴情的军官也不放弃追求。这持久战一直打了多年,直到莉媛和洪涛结了婚,那位高官才找了一个长相和莉媛相似的女友。洪涛一直在努力上进,先参了军,后来又上了大学,现在已经是某局的局长了。

莉媛睡不着,坐在床前发呆。从前丈夫出差还有儿子作伴,今年儿子到北京上学去了。洪涛不在家,她总睡不着觉。不久前,她隐隐听到了丈夫与电视台英子的绯闻,一直但心存疑问。莉媛自己就特别喜欢看英子主持的电视节目,但每次她观察丈夫,丈夫连眼角都不斜一下。

莉媛突然想起她的菊花项链来,这条项链是莉媛小时候在翠湖公园看菊展时,一位穿黄裙子的少女送给她的礼物。项链的链子由墨绿色的小菊叶组成,这不足为奇,奇的是那坠子是一粒硕大的桃红色的“涌泉”,透明如水,清凉如冰,无人知道那是什么石。

临睡前,莉媛又看了英子主持的节目,今天她是翠湖公园菊展的主持人,典雅的黑色小礼服裹着她那苗条的身材,脖颈上戴着的那条菊花项链,竟和自己多年未用的那条项链一模一样。当时莉媛就想去找,谁知道竟睡着了,还做了个美梦。

那天,莉媛把所有的柜子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那条项链。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双手颤抖地摸索挂在衣柜里的每件大衣的口袋。

“嘟嘟……”深夜的电话特别刺耳,她一下抓起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你在找你的菊花项链吗?”莉媛惊得跳了起来,眼光扫了一遍卧室里,除了自己并无什么人,那边的女声继续讲:“你想知道你丈夫和你的菊花项链在哪儿吗?请打629528。”

“你是谁?”莉媛大声责问!

“不要问我是谁,你很快就会见到我了。”电话断了,窗外响起了呜呜的风声。

楼下的几扇玻璃窗被风吹开,相互碰撞,乒乓作响,她听到小保姆开门关窗的声音。

难道刚才那奇怪的梦就要成真?莉媛摇摇头:一个中年妇女难道还会被梦吓倒?肯定是个什么女人有意将丈夫的秘密捅给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颤抖地拨通了那个号码。“你找谁?”那边熟悉的声音正是英子。

莉媛开始浑身颤抖,她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请问洪涛在吗?我有事找他。”

“洪涛,你太太找你呢?”英子毫不忌讳地说。

“莉媛吗?有什么事?”洪涛半醒半睡地问了一声。听见是洪涛的声音,莉媛就哭了:“洪涛你……你……”

“莉媛,莉媛,别哭了,别哭了。我马上回来。”洪涛完全清醒了。“嘟……”电话断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洪涛结了二次婚,离了二次婚,官越升越高,但还是单身一人。儿子已在上海安家落户了,很少回昆明。妻子神秘的失踪,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每当春天的花朵竞相盛开时,每当秋天的月光如清霜抹在床前的地上时。洪涛总是在想,此时此刻莉媛究竟在何处,在做什么?

今天,他要搬新房了。清理旧物时,在衣柜里找到了莉媛最喜欢的那条菊花项链。洪涛捧着那条项链,遥望虚空,低声呼唤:“莉媛,莉媛,回家吧!”

那天晚上,莉媛正在悲泣,灯一下熄了。“乒”的一声,风将窗子吹开了,窗帘飞舞起来。她一抬头,看见窗外稀疏闪烁的星空中,一位穿着深蓝色礼服的贵夫人从无边的夜色里朝她飞来。莉媛暗暗吃惊,她咬咬自己的手:“这并不是做梦呀……”

那女子飘进了她的卧室,在莉媛头上盘旋:“时候已到,你必须为你的爱付出代价了。”

“你,你就是封夫人……”

封夫人毫无怜悯之心,一把抓住莉媛的头发就朝窗外飞去,她想叫喊,但口中发不出声音来。莉媛又气又急又害怕,心口一阵绞痛,便昏了过去。她那毛茸茸的粉色拖鞋飘落在不知什么地方。

当莉媛从刺骨的寒冷中醒过来时,她们已来到了北极的冰天雪地中。这是一个洁白晶莹的世界。封夫人刚劲有力的脚步缓慢了,她变得柔弱娇媚了,气喘嘘嘘,眼中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她放下莉媛朝冰川走去,满怀幽怨地呼唤:“呜……呜……北风,北风你在哪里?”

莉媛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毫无重量,飘飘荡荡地跟在封夫人后面。她开始同情起这位对花仙们冷酷无情的夫人来,她丈夫北风迷恋着北极的白雪小姐,从不回家。与她相比,自己一直有一个温馨的小家,一想到洪涛和儿子,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她突然能够抬头挺胸了。

冰山像一面面镜子,挡住了去路。莉媛惊讶地看见镜中的自己正是十七岁的菊花仙子涌泉。她一阵狂喜,随之而来却是莫名的恐慌,她不知道封夫人会怎么处置她。

“呜……呜……北风你在哪里?”寂静无声的冰雪世界里回响着封夫人凄厉绝望的叫声。

“哗啦啦……”一座冰山被移开了,一个粗眉大眼、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出来。他挽住封夫人的手轻声问:“夫人,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封夫人幽怨地看着他说:“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我给你送花仙子来了。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才会回下关?封夫人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快了!快了!等到这宫殿里到处都有花仙子,飞来飞去给白雪作伴时,我就可以回家了。”

 “真的?你没有骗我?如果你敢骗我,我将踩化积雪,吹融冰山,让白雪的宫殿见鬼去吧!”

  “老婆呀,老婆!我怎么敢骗你呢?”

北风无礼地对着莉媛吹了一口气,然后挽着封夫人的手朝南飞去。

“啊……啊……”莉媛尖叫着飞进了白雪的宫殿。冰宫里极静,那里有花仙子们的影子,巨大的冰柱上镂着冰雕的花卉,穹顶上挂着一盏盏华丽的冰灯。外面的雪停了,白雪小姐正睡在高高台阶的冰榻上,头发像黑缎散披下来,覆盖着美丽而苍白的侧影,绒绒的雪花长裙撒落下来,覆盖了大半个石阶。

寒气又一次浸透了莉媛的全身,她颤抖得像风中的一片叶子。她悄悄地从敞开的窗子飞了出去。

外面就是这座冰宫的花园,莉媛一下子给吓呆了。花园里的花全是世间绝了种的花。有花大如酒盅的江西五色梅花,映日烁烁有光的四方瓣菊花“黄金印”。花瓣深红如朱砂,心则浓绿如鹦鹉的虞美人。镶着金边的大白牡丹花,会变色小杜鹃花的“翠核桃”,五色石榴花,等等。她们东一丛、西一丛,杂乱地开在这洁白晶莹的世界里,质地如冰玉,似水晶,无生机,无灵气。莉媛明白了,这就是她的下场。她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这里有人吗?”她反复地绝望地叫,“这里有人吗?”

绕过一座由北风精心雕刻出来的小冰山,眼前一下开阔了,一条小冰河通往一片辽阔的冰湖,河上有座冰雕小桥。

看见小桥,莉媛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洪涛时,就是在翠湖的燕子桥上,那天她正倚着桥栏,看着被夕阳染红的一湖春水,听到身后有人对她说:“喂,你的项链掉了。”莉媛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手捧着她的菊花项链,夕阳的金光映在他的眼里,如火如电,莉媛一下就爱上了他。暖流又一次流遍了全身,她冰柱似的双腿又灵活自如了。“有人吗?……”她不甘心地朝着冰湖大叫。

“救命,救命……”她听见一个微弱的叫声,她站住聆听,声音从桥下传来,莉媛忙飞到桥下。桥洞里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网上挂着著名的影星蓝莲。蓝莲还是刚出道时的模样,一袭湖蓝色的开叉长旗袍,上有浅紫色莲花,耳带两颗硕大的白莲花耳环。莉媛豁然明白了,这位在人世间比她小二十岁的影星,原来是绝了种的紫莲花仙子。

蓝莲像蝴蝶似地挂在蜘蛛网上,她的双手不停地摇动着蜘蛛网。一只巨大的雪蜘蛛正躲在一旁的冰洞里窥视,只要蓝莲停止摇动,它就慢慢地爬过来,蓝莲吓得拼命挣扎,它又迅速退了回去。“救——救——我——涌泉——”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慌。莉媛拉住她的双手,将她从网上拖下来。

“呜呜——白雪,白雪,我回来了”远处传来了北风的呼啸声。气温越来越低,蓝莲指着远处的冰湖说:“涌泉,快将我拖到冰湖上去,我要死了。”莉媛紧紧地抱住蓝莲:“蓝莲,请别提死字,请想想你父母对你的爱。”蓝莲凄然地摇摇头说:“我没有父亲,妈妈对我不好。你也知道我尚未成年,就签了几部三级片约了。涌泉,快一点,求求你了。”蓝莲的腰部以下已成冰块了。莉媛无奈地拖住蓝莲朝冰湖走去。

“蓝莲,请想想你和你所爱的男子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吧!”

“我和许多男人交往过,但都是金钱和名利的交换,并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蓝莲的胸部已成了冰柱。

莉媛又急又心痛,浑身燥热:“蓝莲!请想想你的朋友们对你的友谊吧!”

“朋友?”蓝莲哭了:“我交的朋友都是些损友,我跟着他们学会了赌博、吸毒和滥交……”蓝莲只剩下头还活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莉媛将蓝莲拖到冰湖上,她跪在蓝莲身边,将她身上的蜘蛛丝拉下来,将她散乱的头发挽起来盘好。北风携带着白雪小姐,开始在花园里翩翩起舞。莉媛身边的蓝莲一下子消逝了。冰湖上淡紫色的冰莲,在翡翠似的荷叶中开放,有一片大大的荷叶未成冰叶,它覆盖在莉媛身上。“北风,快看!紫莲花开了。”莉媛听到白雪小姐欢快的笑声,她看见白雪的长裙在她头上飘来飘去。

莉媛躺在那片荷叶下,周杰伦的歌声在她耳边回荡“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独留我孤独在湖面成双。……”莉媛做着一个又一个温馨的梦。一年年过去了,不知过了多少年。莉媛的梦越来越稀少了,盖在她身上的那片荷叶早己成了冰叶。寒气从脚底一点点往上蔓延,腿僵了,小腹僵了,胸口僵了,全身都僵了,只有一颗心还是热的。

一天她听到洪涛在遥远的地方呼唤:“莉——媛——回家来吧——”莉媛的心像被强烈的阳光照射着,从未有过的温暖潮水一般覆盖了全身……。

仲春之夜,月亮像个冰盘似地挂在天上,柔和的清辉照着大地。春城的花仙子们聚集在老昆明城里翠湖公园的水月轩里举行盛大宴会,欢迎涌泉归来。在紫藤花架的大理石桌上放着用花粉做成的糕点,还有香桃、黑杏、红樱桃、方石榴等。玉瓶中装着桂花酒、梅花酒、桔子花酒……。

花仙子们穿着白色、红色、黄色、紫色、玫瑰色各种五彩缤纷的晚礼服,脚上的高跟鞋、中跟鞋、平跟鞋上缀着玫瑰花、茶花、芙蓉花、康乃馨……。空气中飘着各种花香。

一位白裙拖地的兰花仙子,手里端着两杯绿色的酒朝着涌泉走来:“涌泉,欢迎你又回到菊院,我是庾家花园的素素。”

 涌泉接过素素手中的酒说:“谢谢你,我曾经听过你在人间的故事。”

 素素连忙摇手说:“别再提那件可怕的事了,人间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恶梦一场。你对人世的感觉如何?”

  涌泉凝思了片刻说:“我无怨无悔,因为我真正爱了一次,没有白到人世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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