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家门口那条大河

职业: 外科医生 业余爱好: 旅游, 文学, 京剧, 工作之余喜欢写些怀旧散文,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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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我非游客,是道地的江南人。我的故乡在江南一座小县城的一个小镇上,小县城有山有水,山不高,水倒是很多。据说城内原来有好多条河,最后通向海,不过,那海其实就是长江,古人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所以把那浩翰无际的长江当成海了;也因此,山顶最高处那个土墩墩也被冠以“望海墩”的美名,山上寺庙内那座楼也名之“望海楼”,我小时候去楼上总想看看海,然而望出去只见城中那鳞次栉比的房舍,还有那据说是为锁住这牛鼻子的那亭亭玉立的方塔,因为据老辈人说,这山象一头臥牛。我家在城中有两幢楼房,但平时没有去住过,等我们家搬到城里时我巳经七岁了,此后直到高中毕业,一直住在这城中,不过我总把我的故乡定格在那个小镇上,因为我出生在那里。虽然在小镇生活得不久,但不少小镇风物留在记忆中却颇清晰,特别是家门口那条大河。这小镇小归小,然而却是水陆交通要道,商贾云集,市面甚是繁荣。镇上店铺林立,饭店、面馆、茶馆、书场、戏园,应有尽有,甚至还有让人偷偷吸食鸦片白粉的燕子窠。镇上还有一所小学,规模挺大,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学生也有几百人,不过没有幼儿园,我六岁就在这学校里读一年级。记得那校长姓周,戴一付黑色宽边洋瓶底陀厚的近视眼镜,看书时会把那时刻不离的眼镜推到鼻尖上,他老是来找我祖父,据说每次来都是向我祖父要钱,后来我懂事后方知原来我祖父是这小学的校董。镇中心还有一座关帝庙,香火很盛,庙前有一片场地,称作庙场,春节时有钱的人家轮着请戏班子在这儿唱戏。简单说了这江南小镇的概况,下面就就该来谈故乡家门口那条河了。

       这条河在我儿时稚嫩的目光中应该是很宽很大的,它从城里一直通下来,流下去就是别个县城了,再往下就要入海了,当然这所谓的海实际就是长江。小镇就靠着河两岸,临河人家都是从河边架起木柱子,柱子下面有石级一级级通到河下,房屋的一部分实际就凌空而建在河面上。十多年前去湖南凤凰城,是为了去一睹名闻遐迩的吊脚楼,一看之下,原来这吊脚楼就象我们故乡那习以为常的临河那些楼房,在我们故乡县城的好多小镇上都有,一点也不希奇,可惜基本上这些小镇都被拆得面目全非了,否则也不用路遥迢迢的赶往湖南去了(当然考察湘西的民俗则另当别论)。这河在镇上有三条很高很大的石拱桥,每条有三个桥洞,中间一个最大的桥洞两边镶着两块石条,上面还刻着字,记得是“清风明月,高山流水”什么的。因桥洞里的水流较为湍急,所以大船经过时船上人都要走下河去在河的两岸揹縴,那时他们就会发出嘹亮的号子;不过城里来的轮船是用机器开动的,当它们开过时,那湧起的波浪会扑向两岸的石级上,把好几层石级都没入水中,若有人刚巧站在那儿,不小心会让浪头卷下水去。夏天镇上那些顽皮孩子会光着屁股双手攀着轮船的船帮不用划水跟着船走,直至被船老大威脅说要用篙子戳才放手。我们家虽然在镇上有好几所房屋,但那都是开店铺用的,住的那所宅子在镇的东边,离镇梢大约有半里路光景。那河流到我家的前面特别开阔,从河面到家门口的第一道大门之间还有一片甚大的空地,第一道门后面是几间平房,是被称作墙门间的,里面住着看门的。头道门与二道门之间是一片场地,这场地很大,每年秋天,佃户们交租就交到这儿,那时这场上热闹非凡,没有几天就出现了好几个高大的谷垛,不久就有大驳船来把这些谷子装走。小时候也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把谷子送给我家,解放后才知那就是地主剥削农民。以后读了高玉宝那本以他自己名字写成的自传里“半夜鸡叫”那一章节,就很想知道我祖父是不是也曾在半夜钻到鸡窝里去过,但自小也没从家中上上下下人的口中听说过这种希奇事儿。十多年前,有人揭露高玉宝说了谎,也批评他完全没有动物学的起码知识,这“半夜鸡叫”纯是他的胡扯,我不禁对他的人品起了疑心。若他创作的是小说,那随你怎么胡编滥造都可以,本也无可厚非;然而这是以他自己的真名写的自传,那当然应该是真人真事了,而且当年这篇文章还选入小学语文课本,他也去全国各地到处讲演,出足了风头。周剥皮这一人物形象也成了法国文学大师巴尔扎克笔下老葛朗台的翻版,或更加鄙吝。在此期间有记者采访过他,他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一口咬定是他经历的真人真事。有好事者去他的故乡核实,这“半夜鸡叫”还真是天方夜谭,就連周剥皮此人也是杜撰出来的。不想高玉宝竟把全国人民特别是那代青年人欺骗了数十年,当年我可是深信真有周剥皮以及他半夜钻鸡窝的事。春节时镇上的龙灯会一直舞到这场上,引来全家上下观看,当然最后得赏一大笔钱。进了二门就是一个庭院,庭院两侧是厢房,有很多间。再经过第三道大门才是那座被乡人称为缺角楼的三层楼房,这楼的底楼客厅很大,春节时除了在外面场上舞龙灯外,还会在这厅上调(舞)狮子。晚上关大门时,除了上又粗又大的门闩外,还要撑上丁字形的木架子,那架子也是很粗壮的,横的一头顶在大门上,底下一头就落在地上的石槽中。那门也是又大又结实,其所以如此防范,是当年世道不太平,常有土匪和太湖里的强盗出没。

        从第一道大门往东走上一段路就是我们家开的碾米厂了,也是当年镇上惟一的工厂。厂门口用砖铺了一片很大的场,可以用来晒稻谷,河岸上有好几个码头,是为了方便来碾米的船只上下稻谷和米。河边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桑树,那些船就把船缆系在树干上。每当桑葚成熟变为紫色时,那一颗颗果实就会掉到地上,我们就会去检起来塞到嘴里,吃得满嘴血红血红的,开始时我的老保姆不知我吃了桑葚,见我满嘴血红,把她老人家吓得半死。这桑果果吃了几年,后来米厂里开机的雨霖殉情死了(关于此事,读者若有兴趣,可参阅絀作《楚楚》),看风水的人说,这厂门口怎么长了棵桑树,“桑”与“丧”同音,所以会死人,赶紧把它锯掉。我祖父本来不信这种诳话,但经不住好多人劝,也就把这棵桑树锯掉了,此后我们就再吃不到桑葚了。米厂的后面就是很大的花园,花园里种满了各种树,也有果树,记得有棵梨树,春天开着白花,也会结果,可那梨又小又酸,根本不能吃。花园里还有一排平房,一度曾住过祖父的一位把兄弟,他曾救过我祖父的命,因犯了事,我祖父把他藏在里边。那年代的人讲义气,知恩图报,不象现今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事司空见惯。这人来我家前,花园内的房子没有人住,里面堆满了东西。因为花园里那口井死过人,再说那空房子因没人住,就时常有鸟与野猫出入,大人叫佣人看住不让我们单独进去,为了防止我们不听话,就骗我们说里面有狐狸精,进去后被狐狸精迷上那就糟了。这花园又是很大,所以住在老宅里的那些日子,我竟从没在花园内整整走过一遍,如今对花园的回忆就很模糊。

        门口这条大河因是水路要道,所以往来舟楫很多,有风的日子,河上那些大船张了灰白色的帆,乘着风势行驶得很快,船身后搅起一道道长长的水浪。无风的时候,大船就由船上人光着膀子走在河岸上揹縴,嘴里还拉长着声调吭哟吭哟,那些人背上的皮肤被太阳晒成紫酱色,闪闪发亮。有时河上还会有好多木排经过,木排是用多根木头扎起来的,而且有二到三层,一排連着一排,总有好几排,很长很长,最后是一条船。木排上搭有三角形的篷,煮饭睡觉都在里面,风餐露宿,很是辛苦。撑木排都在白天,那篙子很长,每捆木排两边各有一个人,把篙子的头顶在胸脯上,弯着腰脸朝后的向前走,走过一段后又会把篙子拔起来,再把篙插到河底,重复着。这木排行走的速度很慢,而这些木头又是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所以撑木排的人必须很有耐心,我们家乡把慢性子的人就说是撑木排出身。这河上最繁忙的是秋天,河中的运粮船从早到晚不仃地来来往往,那船装载得都很满,两边的船帮差不多与水面平了,有时刚巧有轮船过,船上人就会站在船头大声呼喊,轮船也会放慢了速度,否则轮船开过时湧起的波浪真会把装满稻谷的船打翻。

       河上最热闹要算端午节了,因要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赛。那天河岸上早早站满了人,年纪大的人就在河岸上放好了椅子,有的顽皮小孩甚至爬到树上。那些参赛的龙舟都仃在河边,船身狭而长,船首的龙头高高翘起,船身漆着各种鲜艳的色彩,龙头下站着一个手持铜锣的人,船尾有个鼓手,船的两侧坐了两排头上腰里各缠着一束红布的划手。锣声响起,和着咚咚咚的鼓声,龙舟就象离弦的箭向前飞去。岸上看热闹的人也大声呐喊,也有的敲着锣鼓助威。锣鼓声和人们的呐喊声在河面上回荡,震耳欲聋。水手们就在这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声的指挥下齐心协力划着龙船前进,十来条龙船经过角逐最后定出速度最快的那条,这船上的所有人都会得到奖品。赛龙舟时,来往的船只都会仃下,除了一些载着人看龙舟的船,叫作“摇出水”的,这些船上堆着好多粽子一类的食品,龙舟从船旁划过时,就把它们丢到龙舟里,这样那些划船的水手划得更起劲了。离别故乡后就再没见过赛龙舟的盛况了,虽说九十年代有些地方也开始又把龙舟赛作为旅游的一个节目,我也曾见过,然而总没有儿时看龙舟赛时的那种兴趣盎然了。

       假如要说河上最美的季节,那就莫过于春天了。早晨,淡淡的迷雾还没消散,雾气升腾在河面上,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河对岸的房屋茅舍,远远的小山,树林,隔着轻纱般的薄雾,缥缥缈缈,似海市蜃楼。河水在静静地流淌,轻轻地轻轻地发出细细的声响,如低吟浅唱。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了,那万道金光照到河上,河水熠熠闪光。河堤上那多事年年二月风剪出的鹅黄缕早巳成了一条条翠绿色的帘幕,低低地垂向河面,在春风中轻轻地摇曳。牧童骑在牛背上任其自由自在地嚼着岸边的青草,不时哞哞的叫着。田野里金黄色菜花的馨香令人陶醉,家乡人叫作“菜花玛玛”的那又大又黑的野蜂从这朵花飞到那朵,我与小伙伴们用玻璃瓶口朝着它一罩,就把它逮到了瓶里,然后看着它在瓶里面扑腾着翅膀,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一阵风吹过,将碧绿的麦苗掀起阵阵波浪。夏天因阳光毒辣,怕我们生“热疖头”,父母命家中的丫头老妈子看好我们不许出门,有时我会避过她们偷偷溜出大门,十分羡慕地看着那些光身子的乡下孩子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嬉水。夏天也有好玩的事,那就是看鸬鹚捕鱼。只见几条小划子船,船帮上蹲着几只混身乌黑的鸭子似的鸟,我们叫它们“老乌”。打鱼的人一边用桨敲击着船帮,一边嘴里呵嘘呵嘘地吆喝着,河里的鱼被搅得昏头昏脑,于是不用主人吩咐,老乌们就纷纷跳入水中,一会儿就会叨着鱼儿向主人邀功。小时候很奇怪,怎么这些鸟儿这么乘,不把鱼吃了?后来才弄明白,原来它的脖颈里有一根细绳缠着,鱼是吞不下的。很大的鱼靠一只老乌是没法捉起的,要靠几只通力协作才行。冬天来了,河上一片肃煞,河边的树叶都凋落了,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很是难看,偶而有几只寒鸦会扑地飞起。后来读马致远的“秋思”,那“枯籐老树昏鸦”就是我儿时所见河岸上的真实画面,也真难为他老人家竟能写出那种意境。隆冬时节,河的两边结上薄薄的一层冰,冰层断裂时会发出啪啪的声响。冬天是河上少有清静的季节,来往的船只很少,除了邻近春节时运送嫁妆和接新娘的船,那些船驶过时都燃放炮竹,乒乒乓乓的会热闹一会。快到年终的时候,河中时常还会有一种大船经过,船上装满了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棺材,我们既害怕又好奇地躲在墙门里偷偷地观看,也不知它们来自何方,又去到哪里?至今也不知当年看到的棺材船是不是为客死异乡的人返回故乡。

      自离别故乡后,就一直没有回去过,也就再没有见到故乡家门口的那条大河了,当然长大后见了那些真正的大江大河后就觉得童年时常见的那条大河确实也并不大,但它在我的记忆中却是一条很大的河。每当我听到“正当梨花开遍了田野,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这歌声时,家门口的大河又会与儿时珍贵的回忆一起萦纡在脑际,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啊!故乡!那河,那山,那田野,不知何时方能再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井观天 发表评论于
江南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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