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识愁滋味
吃豆猪肉的中秋节
有一年中秋节我们杀了一头自己养大的猪。杀猪的场景是非常残忍的。我是负责养猪的,眼看自己养大的已经有感情的猪被杀,心里特难受。万物的存在都是在做两件事——生与死,一切生物皆为人活皆为人死。尽管难受,还是陪杀场看了个全过程。
人们形容声音难听爱说“跟杀猪似的”,在几个彪形大汉捆猪时,猪凄厉的惨叫声连屠夫心里都会抖一下。怪不得造物者要把猪嘴设计的长长的(牛马羊也如是),原来是便于用绳子捆住它们的嘴,不忍心听它们惨烈的叫声。
把嘴和四蹄捆绑结实后,白晃晃的刀子捅进心脏,用盆接冒着热气的血水,放干净血用刀在猪蹄上方拉开一个小口,气管子插进去往猪身子里打气,然后举起大木棒敲遍猪身,让气充满它身上每个部位鼓鼓的好刮毛。水烧开烫猪毛,最后一道工序是刮猪毛。杀猪过程临近完成,我们辘辘的饥肠也振奋起来。
猪这个家伙傻乎乎地昏吃闷睡以为自己很幸福,不成想长胖了就被人类杀掉吃肉,而人类吃肉没吃对劲儿就有可能生病甚至威胁生命,世间万物的存在就是这么不平衡。
当开膛破肚剔完骨头准备切肉时,全体人员大跌眼珠——辛苦养大的猪竟然是豆猪。啥叫豆猪,如果给现在城里的俊男靓女讲豆猪的可怕,他们个个花容失色。
豆猪就是身上长了绦虫的猪。猪绦虫何许虫,绦虫是猪身上的寄生虫。人要是吃了豆猪肉就会得猪囊虫病。囊虫病有四种表现形态——癫痫型,高颅压型,脑膜炎型,精神障碍型。龙兴一队有个社员就是吃了豆猪肉,囊虫跑到他脑袋里,结果他经常会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犯病的时候,他的神情也是呆呆木木的,这就是癫痫型。
人因为吃了没有熟透的猪肉里的虫卵,排出的粪便被没有圈养到处乱跑的猪吃进去就生成猪绦虫,人再吃了有绦虫的猪肉……就这样人与猪在形成病灶的道路上循环往复。
猪没有圈养是大错误,我们一点也不懂养猪的常识,老乡也没给我们传授经验。
大家围着这一大堆豆猪肉像看怪物。切一刀满眼全是米粒大小的白色米豆,再切一刀还是。漂白的米豆镶嵌在鲜红的瘦肉里,红白鲜明分外扎眼。开始大家还七手八脚的去摘捡米豆,但这就像是粮食掉进土里要一粒一粒地把它捡出来,因为难度太大就停止了。大家吃肉的急切心情荡然无存,只剩下失望恶心和恐惧。
听老乡说豆猪肉怕高温,只要煮得烂烂的就能吃。我们毕竟是城里人,心里有障碍,哪儿敢呀。老乡天不怕地不怕的,啥都敢往肚子里“镟”(东北话,往肚里揣的意思)。有一次我在尼尔基镇的饭馆里亲眼看见柜台上赫然摆着带米豆的大块猪肉在出售。看那肉支支楞楞的不像煮得很烂的样子,看得我毛骨悚然,真佩服东北人敢吃豆猪肉的勇气!
那时肚里没油水饿馋得俩眼发绿,这么多的肉要扔了多可惜。人在饥饿时任何食物都会让你垂涎,更何况这久违的大肉,尽管它有豆。
最后大家毅然决定——想办法吃了它。肥肉里没有米豆,熬猪油;骨头上没有豆,红烧;有米豆的瘦肉煮烂把它变成肉松。
当把瘦肉切成片放进热油里炒的时候,你就听吧,米豆在锅里噼哩叭啦蹦着高地响,估计是豆里活着的细胞遇到高温“被毁容”激怒得暴跳起来。现代人连注水肉都不敢买,更不知道世界上还会有人敢吃米豆在锅里跳舞的豆猪肉。那时我们居然就能放开胆量——站在那个山上唱着那个歌,杀着那个豆猪吃着它的肉。
全体同仁投入了对豆猪肉的专辑制作,忠心耿耿地伺侯这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放进佐料后,大家轮流蹲在灶旁不断地往灶坑里填着柴禾,用文火熬制最后靠干水。炒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把豆猪肉变成了酱黄色松松脆脆的肉松。一尝口感还不错,味道不差起市场卖的肉松。
这个中秋节我们人人背后起了一层“米豆疙瘩”,虽说一直处在忙乱恐慌的气氛中却也坦然地吃了豆在其中的肉松,感受了如芒在背的刺激,英勇地当了一回人体实验品。
猪绦虫在人体内的潜伏期是两至三个月,我们已平安无事了三十多年,证实了老乡的“高温煮烂就没事儿”的说法是对的。
这次教训后我们垒了个猪圈。
提货
我姐克阳在山西插队,他们那儿穷得只有小米富有。他们的饭食经常是小米饭泡盐水,小米饭就大蒜。有人从北京带来炒榨菜丝疙瘩丝酱豆腐那简直是星级菜肴了,几顿饭就抢没。
再穷,老乡家院子里的枣树核桃树穷不没。一到秋天树上结满了鼓溜溜的大枣核桃。
有一年初冬,我收到克阳寄来的一张提货单,给我发的货是大枣和核桃。
克阳插队前十二指肠溃疡正当厉害时,经常便血,就这也没能挡住插队大浪把她卷到山西。
克阳干起活儿来手脚麻利,带着病也积极出工,还被评为五好社员。这枣和核桃就是她拿病身子换工分挣来的五块钱给我买的。
提货地点在我们内蒙和黑龙江交界处的讷河县。讷河县隶属黑龙江省,也就是说我要跨省去提货。跨省,听着挺唬人,其实也不吓人,因为我们内蒙莫旗那时不知啥原因归属黑龙江管辖了一段时期,就算没跨省吧。
讷河县是我们到达插队地点的必经路,我们要在县里坐汽车到江边,然后汽车要上摆渡船(那时国家穷,没有财力建桥,现在有了),车下了摆渡再开到莫旗街里。而我所在的生产队在莫旗的西南方向,离旗里近三十里地,需要坐马车一个多小时。所以我要冒着严寒按照这个交通程序(反方向)长途跋涉到讷河取货。
到了讷河火车站,我把提货单交给货场的工作人员,谁知他的回答让我冰冷的身上又糊上一层冰碴子——“在拉哈提货”!天啊,我那亲亲的货站吔,你咋不早说呢(嘿嘿,上哪儿早说去),让我这费劲儿地跑冤腿。早知在拉哈,我方便多了,冬天队里经常有去拉哈拉脚的车,我就顺带便了,这下可好,这弯子绕大了,整个玩了个O字型。
我不明白,明明货单上写的是讷河,怎么货它就跑到拉哈去了呢。后来才知道拉哈是讷河所属的一个小镇,它的一切行为举止都归讷河管辖。嘿,您倒是标明取货的具体地点啊,这么官僚得坑害多少不明就里的人呐。
讷河到拉哈四十公里,到讷河时已傍黑,去拉哈的火车明天上午才有,得在候车室蹲一宿。
候车室门窗紧闭,屋里烟雾缭绕呛鼻呛眼,加上人体散发出的污秽味儿让人窒息。室外冷,只好蜗居室内一个角落受着。心里还嗔怪俺这姐怎么不当包裹寄来,非要托运让我受这罪。后来才悟到寄包裹要比托运贵多了。比如包裹一块钱邮费的话,慢运只需两毛钱。
呆的时间长了味觉就麻木了。为了打发时间就和身边一个老乡唠嗑。老乡掏出烟递给我一根,抽罢我也去小卖窗口买了一盒烟。他的烟是“握手”牌,我的烟是“春城”。于是俺俩互相递烟,他一根“握手”,我回敬一根“春城”。“春城”两毛五一盒,“握手”估计也就一毛来钱,从劣等烟味能品出价格。所以,每当我递给他“春城”时他就受宠若惊地略微欠一下身子。
就这么地,俺俩抽着唠着,一盒烟抽完了,天已放亮。告别烟友,我走出候车室,被冷空气一激,肺腔里一宿凝聚的污浊变成一口浓浓的带分量的老痰喷喉而出重重地砸在地上。
到了拉哈取出货物,还是俺姐想得周到,钉了一个小木头箱子,千山万水到我手里完好无损。
我把小箱子紧紧地夹在肘弯里在货场一挂挂马车中打听有没有去博荣(我公社)的车,只要是去博荣不管到哪个生产队都能捎上我。打听了一溜遭,没有,但是有到汉古尔河的(我公社南边的公社)。那时候的人真是厚道好说话,二话不说就答应捎我。听说现在莫旗没有马车了,都变成钱钱交易的汽车,将来回莫旗再也尝不到坐马车的滋味儿了。
这挂车是离博荣山不远生产队的。我下车奔着博荣山的方向走去。望着庞大的博荣山觉得她近在咫尺,可老也走不到跟前,这就是老乡说的“望山跑死马”的原理。最后累得跟王八X似的,终于可以穿越博荣山了。
到家已是猪回圈鸡上架时分,这货提的,溜溜两天,行程将近二百里地!这两天的狼忙奔窜虽劳顿却远不及俺姐用血汗给与我的关心。
回到宿舍,大家惊呼,像是久别重逢。我们有个习惯,谁从北京回来,哪怕是从莫旗街里回来大家也会兴奋地骚动一番,因为知道回来的人肯定不会空手,一定会带来好嚼咕儿(好吃的),尽管有时仅仅是供销社卖的带碱味儿和生豆油味儿的光头饼干。
大家围拢过来聚焦小木箱,我也激动得手直哆嗦。箱子打开了,大红干枣、俺姐精心给我砸好的核桃仁撒了小半炕。大家你胡撸一把,我抓两把,没多长时间从山西到黑龙江的拉哈又到龙兴二队俺们知青宿舍炕上的好嚼咕全部收入大家没油水儿的瘪肚。
苦中作乐
插队时我们经常变着花儿地让艰辛劳作后的无聊生活有味道。
我们用旧衣服跟社员换生葵瓜子,用大柴锅炒上洗脸盆那么大的大半盆,坐在炕上吃到地上铺了厚厚的“壳地毯”;我们还用旧衣服跟社员换鸡蛋。刁滑的社员把我们不算太糟的衣服举起来,冲着窗户的亮光照说;“这衣服过性了,不抗造了……”社员为了压低换鸡蛋的数量故意把衣服说的糟烂。为了能吃上鸡蛋我们才不在乎,也不讨价爱换几个就几个,一件衣服换五六个鸡蛋我们就很满足了。
换了鸡蛋,不是谁的衣服谁换了鸡蛋就自己独吞而是大家一块吃。人多鸡蛋少就做耙鸡蛋,把鸡蛋和水打稀,放上佐料倒在热油里慢火炖熟。这种做法出数,每人能多吃两口(一直到现在我还爱做这道菜,不过里面加了豆腐或虾仁或肉末)。
队里每年只分一两次白面,我们小心翼翼地吃,除了擀面条烙饼,也会用鸡蛋摊个鸡蛋饼,每人能分到两小片只图解个馋。
我们还买社员家的咸鹅蛋。咸鹅蛋五毛钱一个。买来先把大蛋黄狼吞,蛋白就当咸菜吃了。
把土豆扔进灶坑,用柴灰的余热把它烤熟,然后迫不及待烫得牙花子生疼一手黑一嘴黑地吞。
秋收干活歇气的时候用粮食杆烧堆火,火灭了,把黄豆或嫩玉米埋在火堆里烧熟后蜂拥过去,蹲着跪着屁股撅着跟社员抢吃,吃得满脸满嘴灰儿花儿的。刘元挑粪肥 1970年
我们找个茬儿就吃。有人回北京或从北京回来给他饯行接风;外队知青来串门也大小炒当贵客款待;逢官方年节旧历节也“大摆宴席”。上席的菜无非就是土豆粉条豆腐萝卜白菜,没有一丝肉。我们尽量让这些老面孔换新颜,比如豆腐弄个麻婆的,白菜烩个醋溜的,土豆来个泥儿的……
生产队的传统是夏天麦收,秋天割地,队里就要杀猪宰羊分给社员,这是我们一年中最美好的享受“食光”。
有次杀羊,每人分到一碗白水煮羊肉,那叫好吃啊到现在还口有余香,后来任何羊肉菜肴都不曾让我动心。
还有次吃了一个肉丸的猪肉大葱馅饺子,那个唇齿留香的美味,后来不管怎样精心调制猪肉葱花饺子馅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了。
听说二十五粒黄豆相当一个鸡蛋的营养价值。几千年前就被誉为“黄宝石”的黄豆东北不缺,青黄不接的春季发黄豆芽就成了经常的菜。
有时实在没的可吃了,我们就煮上半锅水,放上酱油葱花胡椒粉味精,一人来一碗,咝哈咝哈喝得全身热乎,戏称这是喝高汤。
我们也吃丰盛的大餐。插友们的祖籍来自南北各方,每个人都有厨艺会颠两勺。于是经常餐桌上就出现了四喜大丸子、冰糖肘子、古老肉、木须肉、粉蒸肉、土豆烧牛肉、梅干菜扣肉、干烧黄鱼、清蒸鱼、白斩鸡、小鸡炖蘑菇……火腿蛋炒饭、叉烧包、豆沙包、猪肉大包子、红糖年糕、麻酱烙糖饼……看客会说,这不挺好的吗,你还嘿哟哟地叫什么苦。嗨,哪儿来这好事儿啊,这是我们围着光溜溜的饭桌在吃“精神大会餐”哎。
都是城里来的我们更喜欢高雅艺术,我们经常和一队的知青聚合,老沈的手风琴曲《小苹果》(可不是现在臭街恶俗的“你是我的小苹果”噢。我们唱的是:“苹果苹果呀半生不熟,高尔查克逃命去,逃出了乌拉尔……”)《多瑙河之波》《蓝色的多瑙河》《溜冰圆舞曲》……拉出了他欢快奔放的性格。
听小何姐俩唱歌是我们枯燥精神生活中的兴奋剂。姐姐曾是北京广播电台少儿合唱团的团员,《红色的戈比叶》《远航》《照镜子》《有谁知道他》……姐姐的嗓音清亮透明;《丽达之歌》《流浪者之歌》《摇篮曲》《田野》《湄南河》《划船曲》《鸽子》……妹妹的歌声深沉忧郁。
抒缓哀婉的旋律带着我们对破落生活的诉说钻出茅草屋,穿过大草甸子飘向美丽的诺敏河,缓缓流淌的河水为之呜咽;飘上博荣山,山神为之动容;飘到北京城,亲人为流浪天涯的断肠儿女垂泪。歌声让我们如醉如痴沉浸在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怀恋中。
我们还游山玩水——游博荣山,玩诺敏河。在山上寻找又小又瘪的榛子和酸枣,“偷”得紧张刺激,因为要防范看山人对偷山人的袭击。
夏天在诺敏河游泳,还跑遍河滩寻找野鸭子窝,想掏野鸭蛋,但是没有一次成功,鸭蛋早被熟门熟路的社员掏走了。
冬天结了冰的诺敏河晶莹剔透,里面有形状各异的石子,有正在随水波扭动着优美身姿的水草,还有一串串珍珠样欢腾鼓动的水泡泡,它们被定格在清亮洁白的冰河里像极了美妙的水晶宫。我们穿着肥大的棉袄,笨重的棉靰鞡,像一群企鹅在水晶宫的“房顶”上打趔趄。
夏天我们攒下一大堆脏衣服拿到河边洗,然后铺在干净的草地上让热辣的太阳暴晒。我们和衣服一块躺在草地上沐浴阳光吞咽富氧离子,尽享大自然给我们疲惫的筋骨暂时的放松。
我们还玩儿看谁十分钟之内能背一首唐诗,还下象棋下围棋打扑克,用扑克牌算命。人的命天注定,知青的命牌注定。大家围着算命先生,挨排儿等着他给每个人下“判决书”。茅草屋里被宣判结果的笑声叫声唉叹声填满。不知愁滋味的我们尽情地搜刮娱吃娱乐项目,一个也不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