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春节已经不再是记忆中期盼的每年一次的大事了。来美国以后就只剩下吃饭,聚会和挑着看的春晚节目。这两年除了回国过年还有点气氛,在美国连日子都要事先查好,否则一不留神就错过去了。今年聚会成为不可能,餐馆又都关闭,就剩下在家做饭吃了,和平时有啥区别?
小时候尽管家里不富裕,但过年时一定是吃到只想喝粥就咸菜的地步。我对过年的记忆非常破碎。小学四年级从下放农场回北京以前的记忆是模糊的,基本上只对两个春节有残留的记忆。
一个是文革开始不久父亲被抓走以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我妈带着我和弟弟步行了好几站路才好不容易来到了关押地点,希望守门的能发点善心,让父亲见一眼两个还年幼的孩子,毕竟过年嘛。可惜吃了闭门羹,我们只好沮丧地返回。我妈没心情准备年饭,还就真的喝粥就咸菜过了初一。这些我其实都没有印象,都是我妈后来说出来的,这是她永生难忘而又最糟心的一个春节。
第二个春节是我们在下放农场过的第一个春节。因为当地吃住都不太花钱,父母手头存了点钱,正好可以趁着春节放假回趟两个人的老家,给老人和亲戚买点礼品,我们也趁机逃离一段时间,算是全家出门度假吧。我们先回到了父亲的老家,安徽省下面的一个小镇。回老家的路真的很长,那时的交通哪像现在这样便利。我们先坐火车到合肥,然后坐汽车到了潜山县,在那里和我的一个在县医院工作的叔叔汇合。后面的路就越来越难走了,回到镇子上没有通车。我们好像是搭车到还剩20里路的时候就只有步行了。叔叔最能干,用扁担的一头挑着我们的大行李,另一头坐着我弟弟,我父母背着包,拿着些小东西。而我就只有一路跟着走了。那一望无际而又阴森的大毛竹林仿佛没有边际,一辈子也走不到头,我越是劳累就越是绝望。但我除了拼命走下去没有别的选择,没有人可以帮我。开始我还问有多远,后来也没力气问了。
早上出发下午才到家,终于活着见到了奶奶,也终于开始欣赏小镇及周边的美丽景色。小镇只有一条街,青石板铺路。在街的中间部分是我爷爷曾经开的小店,卖一些杂货。街对面是一家棺材铺,其它的我就不记得了。一到家奶奶就带着我和弟弟去一个大缸里拿爆米花,爆米花放在缸里!在北京买一包可小了,永远也吃不够。楼上还摊着她自制的豆腐乳,好大一盘。她的睡房里躺着一口棺材,吓了我一跳。后来听我妈说这是他们的习俗,早早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板儿,就不再为后事担忧了。家里请了一个挑水的哑巴,每天负责把家里的大水缸装满,水源就是不远处的大沙河,清澈见底。每担水四分钱,不便宜啊。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是最热闹的。因为我们的到来,一些当地的亲戚能来的都来了,一大桌子。我奶奶忙着厨房里的饭菜,加上几个媳妇们一起伺候着我一家和几个大男人。我完全不记得有什么好吃的,只记得一种看似紫米年糕的东西吃起来好难吃,原来是高粱面做的主食,也不甜。初一开始我们一家在镇子附近串门送礼,父母带了些啥东西我是不知道的,也不关心。只是每到一家就被按在桌子前吃的那一晚糖水荷包蛋着实把我给吃倒了。我是很能吃鸡蛋的,而且还是无味的白煮蛋。小时候刚会煮鸡蛋的时候就把我家一个月的鸡蛋都煮了,还把蛋黄都吃掉了。晚上我妈回家把我臭骂一顿。但在一天里吃掉好几个整鸡蛋,还是甜的,还是不容易,毕竟不是饿肚子的时候。第一家我还勉强吃了一两个,后面就吃不下去了,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对付的。只记得有几家的烤红薯片很好吃,那是一种当地的特产小吃,切成菱形的小红薯片撒点黑芝麻烤熟,脆脆的可以一直吃下去。
离开安徽我们直奔武汉,我妈当时的家人居住地。这里不是她的老家,但因为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就举家离开老家来武汉工作,这里就成了第二个故乡。武汉当时有我的外婆和三个舅舅,加上武汉是大城市,容易到达,我们就沿着长江把武汉和南京都走了一遍。南京是我父母相识结婚的重要纪念地,有不少老相识,所以就多花了两天时间。这一趟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长江大桥。武汉大桥是苏联人帮着建的,质量没的说。我们一起在桥上的合影我至今保留。南京长江大桥在当时是全国人民的骄傲,是自己建的。我们在桥头堡还请人为我和弟弟拍了照,可惜没有收到照片。那次旅行我们家还没有相机,错过了很多珍贵的瞬间。这是我第一次去南京,但却没有去逛景点,想必父母早已不在乎那些他们熟悉的景点,更急于见老朋友吧。我对南京的印象不错,以后会重游。武汉是我上大学的地方,算半个当地人吧。
回北京以后的春节就很规律了,几乎每年都一样。大年三十往往是我和我妈一起准备年夜饭,其实是准备后面一星期吃的肉类食品。过年才有的除了花生瓜子以外,还有牛羊肉,大虾(八十年代才有的),鸡和鱼等等。我们会做酱牛肉,炸素丸子,炖排骨,炖肉等等。冬天的北京很冷,只要是没有火炉的地方都是天然冰箱,不怕放坏。晚饭是一年里最丰富的的一顿,除了饭还有酒。我和弟弟很小就被父亲鼓励喝酒,年夜饭父亲和弟弟喝白酒,我和我妈喝红酒。弟弟长大后他们可以一晚上干掉一瓶,我们则完全没有战斗力。
没有电视的年代我们饭后打牌,一家四口打升级正好。我和我妈一边经常输,好像就没赢过。上中学以后我就不喜欢在家玩牌了,经常出去找院子里的朋友玩。快到午夜的时候我会赶回家放鞭炮,一挂100个小鞭拴在一根棍子上伸出窗外,点着后噼噼啪啪整一百响。随着院子里和周边街上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除夕的夜晚进入高潮,空气里满是火药味。后来有花炮就更热闹,除夕礼花到处都能看到。
初一开始大家互相拜年。父母事先都约好了每天的程序,今天去谁家,明天谁来家里等等。接待来家里的要准备新鲜的食材,去人家则要准备礼物。有两家是常年来我家的,我们也会回访,是父母一辈子的朋友。我们上中学以后就不是每时每刻都和父母在一起了,更不会全家去公园或庙会等,而是各自有了自己的空间和自由。只要可能,我就会离开家找朋友一起玩,比在家和父母做饭干活有意思多了。有时也会有不错的收获,我就是在朋友家学会了包粽子。从那以后我家每年的端午节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机。父亲为我泡上粽叶和糯米,准备好馅料,我则大厨一般地坐下来用熟练的技巧完成几十个粽子。完事以后我站起来走人,父亲则边打扫战场边煮粽子。这门技术是我的独门,我妈学了多次仍然无法出徒。最后一次是几年前我回国为我妈包粽子,我爸已经去了养老院,无缘享用了。我妈也最后一次努力学习,还是没有学会。
这样的过年方式一直维持到我出国。离开中国六年以后我开始回国,但都没有赶在春节。带孩子回国必须暑假,否则都不方便。孩子长大以后就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可以选在春节回国了。现在的春节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家的过法也全然不同了。他们不再准备年夜饭,而是在饭店里订上一桌。家里也堆满了弟弟单位发的各种海鲜和肉类食品,零食产品,酒和饮料等等,过节期间怎么都吃不完。除了年夜饭在外面吃,他们还干脆住到外面的度假村或者高档酒店里去,初二才回家。我有一次回国过年就直接被接到了度假村,连家都没回。度假村可以泡温泉,唱歌,打乒乓等各种娱乐,吃饭更是方便。白天逛逛周边镇子里的庙会,是一种全新的过年方式。老人孩子都高兴,我们中间的也不再劳累。
去年回国过年经历了疫情和不得不临时更改的逃亡计划,使我的回家过年画上了一个句号。父母都走了,以后的春节对我来说不再是期盼回家和见父母的旅程,而只是过往的美好记忆而已。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我应该不会在春节期间回国了。
牵着风筝的线断了,我将漫无边际地漂泊在浩瀚的人生宇宙里。也许哪一天还会飘回中国,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