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觉得无聊过吗?
每天按时上班,友好地对待同事,下班回家,吃好喝好,躺在软绵绵的床上睡觉,太阳从地平升起,在天上绕一圈又把自己藏了起来,夜晚它永远都是夜晚,大地起伏,永远都在天空下面,一切运作如常,你却时不时会觉得无聊,内心枯寂,吃两碗羊肉泡馍也好不起来,就算所有人都夸你聪明可爱,继承了中华民族的全部优良传统也好不起来。
我不想要这样无聊的生活,也不喜欢这么无聊的自己,就想找一个爱好来充实我自己。想来想去只有写字最适合我。
首先,写字只要找本字帖抄就可以。
其次,字帖很多很多,在网上输入一个关键词,比如“唐楷”、“二王手札”,就会跳出来很多字帖,争先恐后地喊:选我选我!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就可以开始。
最后,写的时候还必须稍微动一下脑子,考虑如何临摹得更像一点,就像小时候苦练我爸的签名,好给考得不好的试卷签字一样,内心是激动的,是抱着必须要学像的决心的。当人全身心投入做一件事情时,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要问我为什么不学乐器,不去学画画或者别的什么?我只能说,因为学写字能写出来很多字。
那学钢琴也能弹出来好听的曲子呀。
对啊,但我就是更喜欢写字。
以前很多人问我为啥要出国?我最怕这个问题。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感觉到一种强烈而不可遏制的愿望,那就是我要朝着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也许是被问的次数太多,有一次我居然憋出来一个回答,因为,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那样的地方,人们那样的生活,不像我家里的人都这样生活。我们老家的土地是红色的,这里的土壤是这这个颜色的。我猜想,不一样的土壤和人群,也许我能变得更好一点,所以我向往远方。
那我变好了吗?
没有。我还是这个样子。没有好一点也没有坏一点。
有时抬头看天空,和我小时候院子里见到的一模一样,这会让人迷惑,怀疑自己回到了过去,我只要回头就能看到那座老房子,妈妈在厨房炒菜,穿过破旧的防盗门,走到妈妈跟前,拍拍她的肩膀,就能知道晚上吃什么好吃的。
我没有变更好。这样说来,我费那么老大劲跑那么远,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最大的收获可能是父母的家变成了温暖的场所,从此永久地住进了我的心里。
写字对我像另一种远行。窗外有时候有风,有时候有月亮,有时候下着雪,那么漫长的岁月,时间从笔尖悄无声息地流过,它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有没有把字写得更好我也不知道,但用笔涂抹时间的过程像是给自己化了一个妆,我很喜欢。
写字也真的是一场远行。
以前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最好的笔,最好的纸和最好的字帖,集齐了它们,我就可以召唤神龙,能写出世界上最好看的字来。现在我不那么执着追求那些东西了,什么字帖看着顺眼,想写,就临,哪个看着不顺眼,就不临,比如草书,圈圈线线的扯不清,我这种初学者,本身也很文盲,根本不认识几个草书字。
对纸和笔也大不如以前那么在意,经验告诉我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我的手上。我还觉得主要是想写,认真写了,写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子吧。就好像两个人生孩子,主要是想生,生了什么就是什么呗(这个比喻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啊)
反正我的意思就是等我写够多了,量变达到质变的时候,手可能变得不再残废,很多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好吧,其实只是缘于我与写字相处的时间见涨,对它的热情消退了。就像游客第一次见到埃菲尔铁塔,欣喜地从各个角度摁下快门,仿佛完成了人生某个重要任务一般。而生活在那里的人,他们每天从埃菲儿铁塔前经过,也不过是匆匆一瞥,连手机都懒得拿出来拍一下。始终如一保持高度的激情对待某件事情是很累很容易崩溃的,很难成为日常。正如弘一法师所说:“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你看,我虽然很懒,连毛笔都经常不洗干净,我甚至觉得有点脏的毛笔挺好写字的,但我是真的很爱写字,想要和它长相厮守才会这样的。
刚开始学着写字的时候,我以为文征明小楷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觉得王宠的字丑死了。我也不喜欢八大山人的字,他的字看着那么简单,谁不会呢?突然有一天,我变得非常喜欢王宠,是巴不得穿越回去找他要个签名,搂着他的脑袋拍个亲密合影那种喜欢,也爱上了粗粗大大的颜体,石压蛤蟆的字也喜欢看了。啊!原来好看不好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从此我再也不敢对别人的字妄下评论了。
审美大概就是这样,会随着体验深入而逐渐变化的吧。变好变坏没关系,最终到哪里也没关系,本来也没有绝对的标准。
我觉得写字不仅是从一个起点到某个终点的过程,它也是我们生活经历的沉淀物。即使很长一段时间后,我们自己否定了之前的诸多观点或喜好,觉今是而昨非,甚至为昔日的幼稚觉得羞愧|,时间仍像筛子一样,尽职尽责的不断过滤,留下来一些属于我们个人的闪耀记忆。可能那些记忆也没什么用处,可能写字本身就是个没用的事,但那就是我们这些爱写字的人的人生啊。
当然为写字烦恼的时候也有的。比如写得丑呀,写不像呀。我讨厌写字的时候大多只是因为写不好,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爱写字,越讨厌越放不下,想要把它们都驯服,放在口袋里,想什么时候拿出来看就什么时候拿出来看。而爱写字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字,我以为我在玩,玩到多晚都不用担心回家挨骂那种玩,那简直就是生命的大和谐。
为什么那么爱写字?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就像我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就像一粒种子在土壤里迟早会发芽一样。
那就写吧。
写字并没有为什么。对我来说,只是种子要发芽,春天花会开。
不要问我写得好不好。
写得好不好有什么要紧的?
我的标准很低,我觉得只要认真写出来的字都不会太丑,无非是各有各的姿态而已。不要歧视和自己审美相左的字,好吗?
我自己的字就很丑,它像一条直线,无穷尽地向两端延伸,是无限的,也是烦恼的。所以我很乐意跳进漫长的书法历史长河中,在规则与经典中找寻属于自己的封闭和宁静。
写到这里我突然发现,那粒叫做热爱书法的种子还在我的手心里,我一直紧紧地握着它,从南方走到北方,从中国走到欧洲,从过去走到现在,那么长的岁月过去了,在我的脑子里它早就破土而出,在阳光下骄傲地舒展着茂盛的枝条,其实,它还没有入土。
它还没有入土。所有的白天黑夜都会如期而至,窗外的明月永远比思念的人离我更近,我看到多年后的我,仍旧怀揣这粒种子,奔跑在岁月中,只是我的步伐越来越缓慢,我看见我的双脚像树根一般深深的扎在泥土里,四周满是我撒下的落叶。
种子还未入土。我已逐渐凋零。
这样也很好。
还有,如果你喜欢弹钢琴,喜欢画画,喜欢做好吃的,心里有任何一粒种子,让你朝着某个方向走过去,我觉得,都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