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57575/202103/43110.html深度寂静(九)
李依琳又往小锅里加了一碗水,因为熬粥的米还没有烂熟,而水却耗干了不少,她说话时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声音放低了些。
“可不是,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我还想问问你呢,但是一忙起来就忘脑袋后面去了。我们刚搬来的时候天气还不算暖和,所以什么问题也没有。最近这些日子,天气一天天变暖和了,问题就出来了。”
李小梅也停住了手里洗衣服的动作,把手上的水使劲往水池子里甩了甩,转过身走到了李依琳身边。
“孩子们在屋里待的时间比我们大人多,最近经常嚷嚷说屋里好像有臭味,一会儿说是他爸爸的脚臭,一会儿又说墙缝里可能有死耗子。我不瞒你说,我们家张秋和虽然在武装部上班经常穿绿球鞋,但是他根本就不是汗脚,他的脚从来也没臭过,我这可不是护着他,我们家大人孩子全算上,没有一个是汗脚的,怎么可能出来臭脚丫子味儿呢。然后小鹏说,他不小心把几个弹球撒地板上了,弹球滚得到处都是,他就满地板爬着找,钻到床底下的靠墙角的暖气管子那里,他就闻见一丝味道。”
李小梅向李依琳叙述着事情的由来。
“那到底是不是老鼠?”
李依琳听得一字不漏。
“这就是我也想问你的问题,你们住这里的时间长,以前发现过老鼠没有?”
李小梅盯着李依琳的眼睛,急于想得到答案的表情一目了然。
“没有呀,我们家从来也没有发现过老鼠。厨房这里好像也没有,是不是因为外面有野猫经常上房的原因我就拿不准了,反正我家放在厨房里的油啊,菜的,都没有被老鼠吃过的痕迹。那你们怎么知道就是老鼠呢?看见老鼠屎了?如果没有老鼠屎,那就不一定是老鼠吧?你们家老张怎么说的?他也没有四处看看?再找找?”
李依琳很想知道张秋和是怎么做的。
“看了,根本没发现老鼠的任何踪迹。他说等哪天把屋里的家具好好挪挪,再仔细看看墙角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不是死老鼠,又不是汗脚味,那就奇了怪了。会是什么呢?”
还没等李小梅把话说完,李依琳就急急的抢过了话头。
“我这不也糊涂着嘛。我家晓鹏那天是从床底下爬到墙角的暖气管子边上的,因为他的一颗玻璃弹球滚到墙角了,他是在那里闻见味儿的。这样看来,味道也可能是通过管道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
李小梅的声音里带着询问的口气。
“嗯,听你这样一说,确实是挺奇怪的。那如果不是你家里的味道,那会是哪里的味道?你们那一溜就两家,你们家的隔壁就是顾工他们家,他们两个人都挺爱干净呢。”
李依琳若有所思。
塑料台灯的光线直直地照射在面前摊开的日记本上,使屋子里形成了四周围昏暗,只是桌面上有一小块光亮的景像。俗话说高灯矮亮,灯泡安装的位置越高,光线照亮的地方才会越大,而顾向南却刻意把台灯的灯头压得很低,似乎是不想让灯光穿透得更远。屋子里的一切都和唐雅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却似乎缺少了许多生气。
一想到唐雅,顾向南的心就不由自主地紧缩了起来。他确实是非常的后悔。他后悔自己不应该那样冲动,后悔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再克制一下,再试着说服一下那个正在生病的,很容易情绪激动的,思想一贯积极向上的和眼里不揉沙子的妻子。
顾向南喜欢把头脑里想的东西都写在纸上,这是他从少年时期就养成的习惯。他的父亲曾经是旧商行里的小职员,在外面整天点头哈腰对所有的人都露出热情洋溢的笑脸,回到家里却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怒气冲冲。父亲把在外面受到的委屈和不公而积压出来的怨恨都一股脑地带回了家,家里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就成了他随时随地的出气筒,顾向南闷声不响,一声不吭的秉性就是从小炼成的。他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尤其是见了生疏的人,他几乎回回都是被动地和对方相识,他是一个慢热型的人,不喜欢对他人表述自己的心情是他的一大特点。然而,人是有思维、会思考的动物,在复杂的社会生活中,有思想、有见解而憋在心里不表达,时间长了任谁也是不好把持的,人们必定得有一个让思想释放的空间去发泄个人的喜怒哀乐,而顾向南的自我放飞和解脱方式就是埋头闷声写日记。年年岁岁,日日月月,他用他考上大学时父亲送给他的那支跟了父亲大半辈子的派克钢笔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兴奋,仲景,期待,喜悦,欢乐,骄傲,感动,爱慕,热恋,激情,失望,犹豫,彷徨,疑惑,伤感,迷茫,惊愕,怀疑以及愤怒。多则数页,少则几行,他的日记本就是他思想的全部,他从不对他的日记本隐瞒他的任何情感,日记本记录着他为人熟知的一面和不为人知晓的另一面。当唐雅在无意之中看到了他用白纸黑字写出的对时局的不满和对红太阳毅然决然的否定时,他和唐雅之间的夫妻之情在瞬间就土崩瓦解了。那之后的夫妻冷战自不必说,令他极度不安的则是唐雅几次在他们吵架之后怒目而视甚至做出走状的举动。他几乎每天都生活在紧张与焦虑之中。那个雨夜就是他和唐雅再次激烈交锋的终极所在。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唐雅回老家了,无论他怎么写她再也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了,但是他内心深处的惶恐不安不但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更加的变本加厉。
随着天气的一天天变暖,原本喜欢去院子里侍弄花草的顾向南却始终像卷缩在洞窟里的狐狸一样小心翼翼的警惕着周围的一切。白天,他关门闭窗出门去上班,中午就在院里的食堂买饭吃,每顿饭他都要多买两个馒头,留着晚上带回家在屋子里就着咸菜和开水当晚饭吃。回了家的顾向南除了上厕所和做开水,几乎足不出户,就连打开窗户透透气也都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害怕与任何人接触。有几次,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坟墓里,虽然窗外就是鲜花盛开,但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机盎然。
几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闹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点半了,顾向南从书桌旁起身,隔着窗帘打开了两扇窗户。就在他推开窗户的瞬间,他瞅见前院里有一个人影在晃动,顾向南一激灵,赶紧把刚刚推开的窗户又关上了。
“会是谁?这么晚了还在院子里做什么?会不会是那个新搬来的邻人?”
顾向南的大脑在快速的转着。
自从他家隔壁有人搬进去以后,顾向南更加小心谨慎了。因为他已经很长时间都刻意避免和邻居们打头碰脸,所以他并不清楚自己家隔壁搬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人可能就是从家里出来躲个清闲的。”
顾向南这样想着,又悄悄地把刚刚关上的窗户推开了,他想让屋子里多进些新鲜空气。
张秋和对于自己的新工作并不是很满意。相对于平淡无奇的坐办公室多于出外勤的研究院里的保卫工作,他更喜欢之前的那种能接触到市井中各个层面的区公安局治安处民警的岗位。虽然新政权成立后开展了一波又一波的严厉打击地主、富农、反动派、坏分子、右派的各种运动,虽然城市中的各种刑事案件的发生率微乎其微,但是大院外的世界毕竟比大院里的世界要复杂得多,而他就喜欢那种在错综复杂的环境中把纷乱的事情一条条捋顺的感觉。他之所以被调进研究院,全是因为几次夸他能干的那个在他们区公安局治安处待过一阵子,后来又被上级调来邻近的研究院武装部当部长的军代表老邢点了他的名,否则凭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喜好,他绝对不会,也不可能被弄到这种连个小偷都很难出现的地方当保卫干部。张秋和喜欢紧张的,有时甚至可能是危险的警察工作,他十分讨厌这种无惊无险的大院保卫者的职务。在他看来,让他干这种工作,就和把一个想上战场和敌人拼刺刀的士兵分去炊事班炒菜是一样的尴尬。
可话又说回来,要说张秋和对新岗位一丁点满意的地方也没有却也不是实话。至少,他现在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对于四口之家来说绝对算不上宽裕,但是比起之前他和李小梅结了婚还要分别住在各自父母家里的窘境就要幸福了太多,最起码他和妻子不用再继续过那种劳燕分飞的婚后分居生活了,最起码这间屋子是正儿八经分配在他张秋和名下的,这就足够了。
自从搬来了小院,张秋和的家庭生活比以前和谐了许多,但是随着天气一天天的变暖,他却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一种被家人集体嫌弃的境地。
“你就不能换双鞋穿吗?你要是不想穿黑皮鞋,穿那双黑布鞋也行呀,为什么偏偏就非得穿这双绿球鞋呢?而且还是天天穿,你不嫌烧脚吗?天热了,总穿球鞋也有味儿啊。”
李小梅是这样给他提的建议。
“你看你说的,就好像你天天跟我隔着八丈远似的。咱俩天天都在一起,我有没有味儿你能不清楚吗,嘿嘿。”
张秋和没把李小梅的话当回事。
“别犯贫。我承认,你的脚确实不是汗脚,也确实没有味儿,但那也禁不住你一天到晚总穿胶皮底的球鞋吧。你的脚没味不等于你脚上的球鞋没有味,我看你还是换双鞋穿吧,把这双球鞋先刷干净了,换着穿总可以吧。”
李小梅的认真被婉转包裹着。
“好好好,我明天一定刷。不过咱还是得先把鞋的事情弄清楚了比较好。你想一想,球鞋要是有味儿的话,那肯定也是和我的脚反复摩擦之后才产生出来的,你见过新买的球鞋有味吗?可现在的问题是,我的脚根本就没味儿,那球鞋怎么可能臭呢。对不对?哎,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天天在办公室里上班却还总穿着一双解放鞋不太像样子?其实干我们这行儿的,好看不好看都是次要的,实用才是主要的,而穿球鞋就是最实用的方法,可以说走就走。要是穿着皮鞋上班,万一遇上个需要跑路的事情,我的脚就别想好受了。你说吧,你是想让我的脚丫子受罪,还是想让你的眼睛看着舒服。我听你的,为了你,我可以把我的两只脚丫子全豁出去。”
张秋和的话也是锦里带刺。
“你想嘛呢,我哪有闲工夫看你的脚丫子。亏了你还是当警察的出身,你怎么连咱家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呀。说真的,我从来就没说过你的脚臭。但是孩子们这些日子总是抱怨,说咱屋里好像老能闻到臭脚丫子味儿,你难道没有注意?我一想,咱家也就只有你一个人喜欢穿球鞋,除了你还有谁呀?我可不就得把你当成头号嫌疑犯对待吗。”
李小梅终于说到了主题。
“你看你看,动不动就拿警察说事。警察也是平常人,尤其是我,我就是再能干也没长着狗鼻子。我跟你说实话吧,有几次我确实感觉屋里的空气不太好,你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回头好好在屋里找找原因。你放心,你让我办的事情我哪次没办成?嘿嘿,我保证完成任务。”
张秋和向李小梅做了保证。
作者:spot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