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命与自由----谈《鲁拜集》里头的几首名诗

“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选载作者论著章节和新论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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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命与自由

 
----谈《鲁拜集》里头的几首名诗
 

 

 

 

 

傅正明

在波斯大诗人奥玛•珈音的《鲁拜集》(即四行诗集)中,有一个著名的比喻:每个人像一顶帐篷一样,肉体是帐篷的支架和帆布,灵魂是帐篷里的人,灵肉一体的人是上帝造的,这个帐篷何时搭,何时拆,取决于上帝或天命,这就是人类的定命。

诗人的雅号珈音(Khayym)就是与帐篷相关的,据说取自他父亲的职业。该词英译为tentmaker,但中文工具书的中译“天幕制造者”欠妥,因为该词可以兼指制作帐篷的匠人和搭帐篷、拆帐篷的苦力,从《鲁拜集》的内证来看,偏重于后一义,应当是“帐篷工”。例如,英国翻译家费兹杰罗(Edward FitzGerald)的英译第45首,拙译如下:

为他一日人寰住,撑高甲帐如云柱,转瞬赴黄泉,苏丹归黑烟。

群雄重逐鹿,黧者多忙碌,拆旧为新朝,行营连九霄。(调寄菩萨蛮)

中译“黧者”(the dark Ferrash),可以直译为“黧黑的帐篷工”,ferrash是tentmaker 的同义词。这里的黧者,是伽亚姆作为平民诗人的自况。可以说,这首诗写的是历代苏丹即伊朗君主的定命:不管他们如何盛极一时,都是历史的过客,难免覆灭的下场。这种定命论,既彰显了变易无常的宇宙法则,又揭示了社会发展的历史规律。

珈音生前并非以诗人闻名,而是以天文学家、历法家和哲学家著称。他的哲学论文,涉及多种不同领域的定命论,“必然性”是一个与定命论接近的概念,因此,与定命相对的自由意志的实现属于偶然性的范畴。

经常仰观天象的珈音,相信决定人类命运的是造物主,是宇宙的“四根七宿”,即希腊哲学中的火、水、土、空气四种要素和土星、木星、火星、太阳、金星、水星和月亮七大星宿,这属于本体论的定命论。在《鲁拜集》中,表达这种定命论的名诗是费译第71首,依照波斯文原文和费译,拙译为两首七绝:

神笔书成无法改,
苦源深远酿悲哀,
任君泣血泪流尽,
天命外无甘露来。

圣手挥毫写命书,
为君生死定玄机。
慧心难改半行字,
清泪不刊一个词。

但是,珈音并非绝对消极的宿命论者。一方面,诗人深知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是有限的,另一方面,他有天赋的叛逆性格。处在突厥人入主波斯的塞尔柱(Seljuq)帝国的专制统治之下,多种宗教相容的波斯日益独尊伊斯兰。珈音不满于言论自由和信仰自由受到打压,以诗歌或直率或曲折地表达他的自由之恋和正义的呼唤。类似的是,在他的哲学思想中,有一种定命论与自由意志之间的张力。这种顺从自然和积极进取的两个面向,典型地表现于上述诗歌和菲译第99首。诗人不满于丑陋现实和重塑宇宙的热望,与腐败的清末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改造世界的革命呼唤遥相呼应,使得各家中译争奇斗艳。胡适的中译是他自己颇为得意的:

要是天公换了卿和我,
该把这糊涂世界一齐都打破,
再磨再炼再调和,
好依着你我的安排,把世界重新造过!

该诗波斯文原文没有菲译添加的向心爱之人的致辞。直译大意是:假如我有天神手,我要摧毁老地球,开创一个新宇宙,世人如意得自由。我以词体“归自谣”意译了这首诗:

工匠手,梦裏如神临宇宙,
环球轻拨离窠臼,
重开新宇添美酒,
心无囿,自由胸臆舒身手。

《鲁拜集》中许多诗歌都是吟咏美酒的。但是,诗人的酒,既是物态的红葡萄酒,又是神秘的隐喻之酒,有时是普世之爱的象征,艺术美和自由的象征。伽亚姆既重自觉和情感,也强调以理智来判断是非善恶,选择自己的精神道路。在这首诗的多家英译中,我最推崇的是印度学者提塔(S.G.Tirtha,860)的移译,译者另出机枢,想像出一场星际足球赛:

Had I but on the skies divine control,
I’d kick this bluish ball beyond the goal;
And forthwith furnish better worlds and times,
Where love will cling to every freeman’s souls.

梦中星际足球赛,
我是射门好将才,
一脚地球踢局外,
乾坤如意重安排。

一方面,珈音高扬自由意志,另一方面,诗人避免把个人的自由意志发挥的极端。在哲学论文中,珈音强调个性的“随时必要的自我修炼,用以抵抗扰乱心智的兽欲”。珈音崇尚的精神修炼,是神秘的苏菲之道(the Way of Sufi),其核心信仰是“自我消解”和“与神同在”。例如下面这首诗:

真醇杯底响洪钟,
短笛高歌气势宏,
神我交融情满溢,
自由多彩叹辞穷!
(Tirtha 154)

中译以“气势宏”来移译原诗的美学概念“崇高”。诗人崇尚的自由,是与崇高密切相连的。崇高的精神内涵,就是普世之爱。诗人心目中的“祂”或神明,究竟是不是伊斯兰真主,这是有争议的。诗人在多首诗中表达了这样一种信仰:“即身有神谁识得,问道瞽盲遍世间”(Whinfield 34)。这样的“神”,与佛教的“佛”的概念非常接近,带有泛神论色彩。“自我消解”类似于“破除我执”,“与神同在”或“神我合一”则类似于“见性成佛”。

由此可见,在接受定命又追求自由的珈音那里,有一个自由与约束的悖论(paradox)。这与孔子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观念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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