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连绵的流动沙漠是摄影师们衷情的画面,广阔荒凉的戈壁滩则是单调乏味的,激不起艺术家们的热情与灵感,然而千万双普普通通的手在茫茫荒滩中创造着一个又一个丰功伟绩,甚至奇迹。
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发怵从昌吉市再往外走:一旦出了市区进入戈壁滩,就耐心体会什么叫荒凉、单调吧。“戈壁”是蒙古语,意为“难生草木的土地”。沿着准噶尔盆地边缘,远处一条无休无止的荒山一直陪着你,光秃秃的,无法用“一带远山”这样富有诗意的词语来形容。从荒山脚下铺展出无边无际的荒漠,零星地长着些矮小的骆驼刺,晃动着灰绿、枯黄的枝条,微弱地同风沙、盐碱、干旱抗争着。一口气驶出大半天,单一的景色都没有变化,让人不由得怀疑车不是真的在动。渐渐地从百无聊赖变成厌倦,甚至灰心丧气:面对瀚海阑干,意下愁云惨淡。在大自然的萧瑟、威严面前,人能怎样?一旦汽车出故障,可就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一路上都没有人烟,也基本见不到其他车辆,天上连只鸟都没有,偶尔运气好的话能遇到几只骆驼安然地走在旷野中,令人激动好一阵,此外只有乏味。
但奇迹就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现在再从昌吉市出去,走了很久还能看见大片的绿地,有农田、林带,也有草地,虽然没那么茂密,仅是稀稀疏疏的嫩绿色,望过去勉强像是铺在地上的一层薄毯,也已经足够令我赞叹了:沧海变桑田就是如此吧。在无边的荒漠上忽然见到一派欣欣向荣的人类生活迹象,心里满是油然而生的激动,也只有亲历过大漠孤烟才明白这些堪称奇迹。
首屈一指的奇迹当算准噶尔盆地西部的克拉玛依了。这座在维吾尔语里意为“黑油”的城市,20世纪50年代,石油工人们在荒芜的戈壁滩上挖出地窝子来住,吃水得靠用骆驼从几十公里以外运。这里不但是盐碱化的荒地,沙质土也存不住水,树一边种一边死,一刮风就满嘴沙尘。我在90年代去那里时还被风沙吹得迷了眼,虽然那会儿已是高楼林立了,人们家里也尽显石油人的气派,但街边的小树都弱不禁风的,撑不起一片天来。如今,这座现代化小城的绿地面积已达到百分之四十,夏天时一片郁郁葱葱,花园一般美丽。还令我惊奇的是三年前在克拉玛依郊外,一阵大雨过后,天空居然出现了两道完整的双层彩虹,似乎她们也赶来欣赏这荒漠变花园的奇迹。
离克拉玛依市区往北一百公里的乌尔禾魔鬼城是著名的雅丹地貌景点,像废弃的城堡,属于大自然的奇迹了。
如果说克拉玛依展现的是人类战天斗地、霸气的壮美,向南穿过两个小时的戈壁,展现在眼前的奎屯则是集天地之灵气的柔美。得益于准噶尔盆地西南的一部分湿地,这座年轻的小城迅速崛起,满街枝繁叶茂的落叶树,间种着四季常青的云杉,衬得街道很有人情味,处处都能看到人们舒心的笑脸。
附近的奎屯河大峡谷,谷壁是几近直立的断崖,上面的沟痕如同雕凿出来的黑色火焰,奇特险峻,而前两年刚修好的空中玻璃栈道带玻璃碎裂的声效,把自然奇观与人工奇迹结合在一起。
这段大峡谷以前也叫独山子大峡谷,它旁边的独山子虽然离奎屯更近,却是克拉玛依的一部分,1909年打出第一口油井,1936年同苏联合建炼油厂,自1983年起成为美名远扬的独库公路的起点。独库公路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途经那拉提草原、乔尔玛雪山、大小龙池、天山神秘大峡谷,终点到达库车,跨越大段的悬崖绝壁与雪山,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修筑到通车,付出了一百多条生命的代价,他们都长眠在乔尔玛纪念碑下。
奎屯与独山子往东经过沙湾就是石河子市,在准噶尔盆地的南端,是个由兵团在荒滩上选址、设计、建造的城市,被评为联合国“人居环境改善良好城市”,早在70年代时就以花园城市著称,有很多支边的河南人与上海人。遇到过的石河子上海人已经看不出娇娇女、奶油小生的形象了,他们把小资情怀融入苍茫大漠中,在贫瘠的土地上开荒、屯田、建设,青春无悔。从七十年前的手工犁耕,到现在用手机控制浇水灌溉,石河子生产的节水设备造福着干旱地区的千千万万家百姓,功德无量。
花园城市的外围,大片望不到边的农田平整地展现在准噶尔盆地的南端。隔着广袤苍凉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在盆地北端与石河子遥遥相望的北屯也有类似的景致:远远地就见一行行整齐的树林带,大片规整的田地铺展在戈壁滩上,好似步调一致、整齐划一的列队,不用问就知道是兵团人的杰作。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历史积攒,也享受不到土壤肥沃的福分,仅有可怜的一点水源和盐碱严重的荒地,迎着风沙、白手起家,从住地窝子开始,付出的是一代又一代的艰辛汗水,换得的是一座又一座生机勃勃的城镇。
从石河子继续往东是玛纳斯县,乾隆年间的绥来县,清末民初杨增新主政时又曾大力开垦。县城旁边是80年代始建的玛纳斯发电厂。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高耸险陡的群山峻岭中,那些连绵不断的电线杆是人类用双手竖立起来的另一种奇迹,我的妹夫是这一奇迹的参与者。
再接着往东是呼图壁县,新疆牛奶业名牌“西域春”的产地。姐夫的父亲大半辈子都致力于那里的环境与土壤改良,几十年中,白色的盐碱一片一片地后退,随着风沙飘落到他头上,把黑发染成白霜,而相当一部分白花花的盐碱地却变为绿洲,长出丰美的牧草,养育着新疆人赖以生存的奶牛。在他心里,呼图壁的水草最肥美、牛奶最香甜,那是年轮、心血换得的硕果。
呼图壁是乾隆年间开设的军台屯垦之处。屯垦戍边是西汉武帝开始的,当时西域大多是游牧民族,没有庄稼,为了给讨伐匈奴的大军提供粮草,沿着河西走廊,经过楼兰、车师,西到轮台、龟兹,西汉大军一边西征一边屯垦,把农耕技术带到了当地,也保长治久安。之后的唐、清两朝都有过大批的军垦,清朝更是大力推广民垦。据文献记载,雍正、乾隆年间的西迁农垦规模极大,连年丰收,但是由于当地人口太少,大量粮食没有销路,粮价越来越贱,以至有“天下粮价之贱,无逾乌鲁木齐者”的说法,导致人们宁可让开垦出来的农田再次荒芜。曾隶属于呼图壁县、后来划归兵团六师的芳草湖农场就是其中一例,当代拓荒者们在返荒的土地上重新开荒,并继续向大漠深处拓展,现已使耕地面积远远超出前人。
芳草湖农场是全国第二大农场,位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部边缘。当年受清政府鼓励,甘肃移民在此垦殖建村,一直延续下来,所以这里的人说话带些甘肃口音。20世纪90年代初,我与几位伙伴曾在那里小住过,每天在沙漠边缘走村串乡。一日,决定走进沙漠里去看看,当时还没有手机的概念,也没人带指南针,我们寻思着只要沿着直线往里走,必要时180度转身返回,肯定不会迷路,于是背上水就出发了。走了很久,眼前总有骆驼刺、梭梭柴之类的灌木,有些是野生,有些是团场职工们为了防沙种的,而崇尚唯美的我们一心想感受那种纯粹的黄沙漫漫。于是又往里走了很远,已经累极了,水也下去了大半,依然还有骆驼刺,只是少了一些。四下里一望,发觉周围景色长得一样。再转了转身,居然不能确定我们的去路、也辨不清哪个方向是来路了: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还不时地绕过灌木,不知不觉间早已偏离了想象中的直线。我们开始紧张起来,几个人面面相觑,商量了一番,纵使心有不甘,还是决定放弃理想往回走,尽管拿不准那就是回去的方向。太阳当头高照,口渴难耐,有人已经把水喝光了,我还留着最后一口,做着最坏的打算,之前进军沙漠的豪情早被抛在脑后,几个人抱团也挡不住惶恐:大漠之中,人渺小如蝼蚁啊。渐渐地,灌木多起来了,又过了一阵子,前面的地平线上终于现出几棵绿树!深深地体会到绿洲就是生命的希望。咬着牙坚持走到树下,瘫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辨认方位,还真不是我们先前的出发地,果然走偏了,好在安然无恙地活着出来了。
从那以后,每次去荒山植树我都认真的按要求挖坑、浇水,再没敢偷懒,一边辛劳一边感慨:人们花了多少力气去一点一点地用植物固沙、一寸一寸地从荒漠里要绿洲啊。这些年芳草湖农场一直没有停止种树、种防沙灌木,不仅开垦出大片了荒地,还跟周围的几个农场合并成一个县级市。又一处沧海桑田。
呼图壁的东南是昌吉市,取蒙古语里“昌盛吉祥”之意,是乾隆年间的宁边古城。古城中的粮仓为土木建筑,年久失修,几近倒塌。21世纪初,由新疆得壹建筑装饰设计公司进行保护性改造,定名 “清代粮仓”。城墙与仓顶的黑色厚重衬托着仓壁的黄色温和,一层的谷仓顶上升高的天窗与旁边两层的角楼相呼应,生动的马车雕塑与古朴的石磨装点着寂静的广场。整个设计旧貌添上新颜,平凡中透着惊艳。为本土的青年才俊们点赞!
昌吉的回民小吃街也很令我惊叹:仿古的楼阁、宝塔与砖地搭配布置得恰到好处,入住经营的都是享有盛名的老店,让人恍惚间有穿越的感觉,是众多仿古民俗中不多见的成功范例,荣获“人居典范最佳设计方案”金奖,前几年回去时,姨和表弟一家极力推荐,果然名不虚得。除去这些耀眼的景点,我还力图找寻以前走过多次的街巷,有一道温柔、美丽的身影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善良得令人心疼,而世事却总让人嗟叹。
位于呼图壁正东、昌吉市的东北、乌鲁木齐正北、准噶尔盆地南端的五家渠,在清末民初时只有五户人家,他们从附近的老龙河引出一条水渠来种地,人们便把这一带称为“五家渠”。那里是父亲留恋的地方,哪儿都不想去的他一听我们要去五家渠,立刻穿戴停当、催着动身。作为农六师师部所在地,五家渠在三十年前就街道宽广,现在更宽了:宽阔的街道如同兵团人宽阔的胸襟,精美的路灯排列在笔直的大道上,如同一个个身姿挺拔的卫士,也展示出他们心中对美的追求。最令五家渠人骄傲的猛进水库,后来改叫青格达湖,是20世纪50年代时战士们一下一下地用铁锨铲、用坎土曼刨出来的。他们脚穿用皮绳绑成的“草”鞋,身上涂着泥巴防蚊子,夏天中暑、冬天冰寒,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气温里馒头都冻成冰疙瘩,历时四年,靠人工肩挑手夯、自制推车,终于筑起了一道9.5公里长的大坝,把一个原本经常干涸的季节性小水塘变成了浩大的水库,后来等父亲那一批人到这里时负责在水库旁的荒地上种防护林。陪着父亲站在水库边上,看碧波荡漾、亭台楼阁,坝堤逶迤弯曲,长长的林荫道上穿梭着一辆辆的多人脚踏车,上面的游客们在齐心协力地一起蹬骑,路边嬉戏的孩子们传来阵阵欢笑声。父亲满意地笑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贡献过了。
我的一个表妹,学的是园艺专业,跟表妹夫两人辞去舒适的工作,在五家渠农场包了一块地,种有机蔬菜。表妹曾是全家人宠爱的小公主,如今在地里风吹日晒,显得英姿飒爽,虽然没有在戈壁滩上垦荒,却用自己所学实践着科学有机种植,为提高人们的生活质量做着力所能及的点点滴滴。
准噶尔盆地的东南端是吉木萨尔与奇台,唐朝北庭都护府所在地,有历史,还有俊美的江布拉克草原,可惜这个东南角是准噶尔盆地周边我还没去过的地方。盆地的东端是奇岩壮丽的五彩城,与西端的魔鬼城遥遥相对,是另一处令人震撼的天然奇迹,现今已经开发了许多游乐项目。
计划年底开通的北疆沙漠公路,从乌鲁木齐出发,途经准噶尔盆地南端的五家渠,直线横穿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经过准噶尔盆地北端的福海、北屯,之后到达阿勒泰市,全程将只需四个小时。这将是准噶尔盆地公路的中线。已经使用了多年的东西两线,东线从乌鲁木齐经阜康(天池所在县),穿过五彩城、天富蕴藏的富蕴(可可托海所在县)、北屯,到阿勒泰市;西线便是经石河子、克拉玛依到北屯那条了。东线和西线都需要漫长的十个小时。
环绕准噶尔盆地的边缘,在广袤的戈壁滩上,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滴滴汗水汇聚起来的人工奇迹,跟大漠的体量比起来,为数还不算多、面积还不够广,却已经给濯濯童山、茫茫荒漠披上绿色的希望。
2021年3月6日
注:本篇照片除独库公路与雪山电线杆这两张是我拍的外,其余都来自网络:我的很多照片都没了。
附:
克拉玛依视频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X9h6u3LRs
歌曲《梦驼铃》小轩作词,谭健常作曲, 谭健常吉他演唱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43wWNp-ci4 (这个版本胜在沧桑、气势磅礴,配得上千千万万饱经风霜的建设者们。谢谢朋友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