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事三题

饿事三题

(选自小说集《种子》)

蔡铮


油条

希皇拿着两根油条,不知放哪儿好。油条是用老婆刚卖了鸡蛋的钱从路过的小贩那儿买的。他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把油条吃下去。金灿灿的油条冒着一股香气,他忍不住咕咚咚咽了几口口水。“我夜里要用它来压药,”他对跟他一道歇下来的人说,“我还从没喝过那么苦的药,比一扫光还苦。”他把油条拿在手上,受着一股甜蜜的折磨。还未收工,他不能把油条送回去,又不能把它放在地上,满地都是蚂蚁。他想把旧夹袄脱下来放在地上,再把油条包在里头。不行,衣服脱不得,天有些冷了。

“瞧,你家晓放学回来了。”正当希皇一筹莫展时旁人说。他朝背后一望,果然见他的小儿子正一个人低着头磨磨蹭蹭向这边走来。“晓,过来!”他叫了一声,儿子抬起头望着他,站住了。他举起油条,儿子一愣,撒开腿飞跑过来,书包在背后飘了起来。跑近爸爸,儿子呼哧呼哧喘着气,仰望着爸爸手上滴着蜜的油条,满眼放光,大声高叫:“爸,我放学了!”希皇突然把脸一垮,说:“这不是给你吃的,你娘的,别流涎!给我把油条带回去,放在米缸里!”他哈下腰,打量着油条,犹豫了一会才把它交给儿子。“你给他吃一点不行哪?”旁人说。“细伢就不能让他们打小养成好吃的习惯。他长大了吃好东西的日子多着呢!”他又对儿子说:“拿好。一回去就放在米缸里,我夜里要压药。”儿子点着头,眼盯着父亲。油条的香气使他漫了一口口水,一张嘴口水就会流出来,所以他只哑巴似的不住点头,肮脏的小脸上一双黄黄的眼睛不断紧张地眨巴。父亲横着眼说:“你要动了一点……你是知道老子的狠气的!……我回来看。”孩子望着父亲,他想母亲总是在他不听话时说:“鬼来了,鬼来了!”他从未见过鬼,猜想鬼大概就是父亲这个样子吧:两眼凶狠,嘴很尖。他有点害怕,用力咬着嘴唇,又点了点头。“快回去。”父亲又头一点一点地说,“记住!敢动一点,你是晓得我的!”

晓用双手捧着油条,慢慢转过身,望着远处,走了几步,猛地把满口的水一下咽到肚里,听到“咕”的一声下去,然后回头看着父亲。父亲已捡起锄头,正盯着他,狠声说:“你给我放好!动了一点……”晓斩钉截铁宣誓似的高叫:“爸,我一点也不动!”说完转身快步朝家里走去。

他左手拿着油条,眼望着前面远处,强迫自己一下也不看它。那香气直冲鼻眼。这样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他咽下好几口口水后终于忍不住看了它一眼。油条变得很大,那包它的半张破报纸已被油染花了,那油又透过乌亮的报纸沾在他指头上。他回头望了望,父亲已被松树挡住了,他又四处望望,没人。于是他用右手拿着油条,舔起左手指头来。黑黑的指头甜津津的。他不断地舔着,直到那沾油的地方变得白净净的才又换了右手指头舔。又舔了半天,直到右手指也显得比别处明显的白净才罢。这时他才细细打量着油条,看到油条向上翻腾着金灿灿的香气。他把鼻子凑近油条,猛地、深长地吸着那香气,舒服极了。

父亲吃什么好的是从来不让他们看的。有一次父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杀了,叫娘炖了,一个人坐在桌边吃。他刚从外面走到门口,见三哥在桌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条狗看人吃东西那样,死死盯着父亲。父亲正用筷子把罐子里的肉一块块抠出来,然后提起罐子来哗哗啦啦倒汤,那香气烟一样冒起,散开,冲过来,搅得人肚子里翻江倒海。三哥大概是被那香气熏晕了,木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本想叫三哥一起出去玩,可那香气太浓了,焊住了他的双脚。他被粘在地上,脚动不了,口开不了。他不敢上前也不能走开。父亲把肉倒好,撕咬了一块,也睁起一双狗眼望着三哥。三哥还是没动。三哥后来说他当时根本没望父亲,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望什么,可父亲却望着他,突然停住不嚼了。“你过来。”父亲和和气气地对三哥说。这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父亲说不定发了善心,会夹一块肉给三哥,叫他拿到一边去吃,父亲还会赏一块给他,说不定比给三哥的一块还大,他是老末嘛。他又朝屋里挪了挪。三哥痴痴地挨近父亲。“砰!砰!砰!”父亲突然抓起桌上的黑烟斗,飞快地砸在三哥头上。他拔腿转身就跑,听到父亲吼叫:“大人吃点东西,你还有意见?嗳?!……”三哥抱头哭嚎着跌跌撞撞跑出来。他们知道好东西都是该父亲吃的,母亲总这样说,没有父亲就没有他们;再说,父亲有病,该吃些好的。唉,要是我也病了该多好!……

他又咕咚了一口口水,又望了一下四周,没人。“试一点!” 一个声音说。“别!别!”又有个声音说。“试一点,只试一点,绝不多动。” 于是他用大拇指尖和小指尖掐了一根油条末端的一点点,放进嘴里。顿时,他感到那一点甜味向四面散开,散得满身都是。又一股口水涌起来。“再试一点点,试试那根。” 于是他又将那根油条的一头掐了一点点放进口里。口水像浪头一样,一阵一阵的越来越凶。那一点点父亲是看不出来的,他一边想,一边又在另一根上夹了一点点放在口里。这回他把它含了半天,像含水果糖一样,让口水一点点化开它,然后把它和着口水一起吞下去。他感到舒服极了,舒服得心咚咚跳。要是能吃上这样整整两根油条该多好啊!

不!我再也不能吃了!父亲的油条,我不能再吃了!刚才那一点是看不出来的。要是人家知道了可真丑。再一点也不动,决不!人家邱少云在火里烧得多难受,他一下都不动,我怎么就忍不住?好吃!真好吃!该打嘴……他把嘴撮起来,腾出右手,啪啪扇了自己几个嘴巴。“你好吃!叫你好吃!”打一下叫一下,就像父亲平时教训他们弟兄几个一样。嘴有些痛。这时他真巴不得有个人跟他在一起监督他。路上没有一个人,今天他是还未放学就偷着跑回来的。那香气又在捅他的鼻眼,捅他的舌头,捅他的心,最后又捅动了他的手。他拿起油条来细细瞅了瞅,看准那最不易发觉的地方掐了一点下来,填进口里。他再拿起油条一看,发现那油条被掐过的缺口可以看得出来了:不说别的,两根油条一比就比出来了,这根比那根短那么一点点。不行,要把两根弄得一样长。于是他又把那长点的一根叼了一点。再一看,刚才短的一根现在又多了一点,于是他又把这多了的一点掐下来。可是两根油条总是一根长,一根短,没有办法,他只有在这根上掐一点,那根上夹一点,以求把它们弄得一样长。现在他几乎顾不到油条是什么味了,只关心那两根油条是不是一样长,油条的两头是不是一样。到了家门口时他才突然发觉油条短了许多,更糟糕的是两头都露出大块黄白的肉来了。这一来父亲肯定会知道的,怎么办?——不过他也不一定会知道,知道就完了……再一点也不能动了,坚决不动!

他从门缝里拿出钥匙去开门。想到母亲常说:“要是好吃,嘴巴痒,就把嘴放在石头上磨磨!”他把嘴抵在硬糙的门板上磨了磨,感到火辣辣的痛。父亲要是知道打起嘴来肯定比这还痛。怎么办?不!不能让他看出来。父亲天黑了才会回来,他不会放油条过夜的,他一回来就会赶着吃。待他一回来,拿出油条正要检查时就走过去,假装打蛾子或扇蚊子,一下把油灯弄灭,父亲等不及灯亮就这头一口、那头一口,三口两口就把油条吞了下去,他就根本不知道哪儿少了;再不就……

米缸放在墙边,靠近他们睡觉的那张架在堂屋右边的床。米缸很大,缸盖子是用粪车轮子做的。盖子上可以站人,坐人,猪都掀不开。缸里的米总是垫个底,老鼠掉在里头就逃不出去。这缸是家里的保险箱,有什么好吃的都朝里头放。他们抓了鱼,母亲总是把鱼腌了放在里头,直到臭了才拿出来吃。他把油条放在屋里的黑桌上,然后搬了一把矮椅子,放在缸边,再爬上椅子去挪那个缸盖子。缸盖子又大又笨又重,他憋足了劲,挣红了脸才把它挪开。米缸里冲出一股霉糠味。然后他下去拿油条。

不好!只听得“噔”的一声,家里的那只大黄猫已跳落在桌上了。猫站在桌上,嘴前面就是那油条,像是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动它。猫像只老鼠那样望着他,黄黄的眼睛漠然地转动,尾巴在桌上晃晃着。“打!”他突然大叫一声,想把猫吓得一下跳开。随着他的一声吼,那猫叼起一根油条就弹开了,一下蹦到屋角的糠缸上。它站在糠缸上,嘴里叼挂着那油条,机警地望着他,黄黄的眼睛嘲弄地闪动着,尾巴悠然地扫着缸盖,鼻孔里喷着呜呜声,像是在等他扑上去。他心里轰的一下什么都垮了。他干哭起来,“爸,爸,你看呀!你看呀!” 他发现他爸并不在。猫似乎有点可怜他,站在那儿望着他,并未动那根油条。还来得及,只要把那根油条夺下来就行了。猫咬过的,爸爸还是一样能吃。猪啃过的半边红薯爸爸捡起来就啃,鸡啄过的红枣爸爸抢过来就塞在口里。

他转向猫,想一下扑上去把它捉住。要万一抓不着它呢?猫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想,猫是通人性的,先跟它好说,说不定它会饶了他。于是他干哭着说:“好黄黄,求你把油条放了,我去捉鱼给你吃,鱼比油条好吃。我捉好多好多又肥又嫩的泥鳅给你吃。做点好事,别吃!你吃了我爸会把我打死。饶了我,我总是抓鱼给你吃,你忘了?”猫眨了几下眼睛,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半天没发出那凶恶的呜呜声,也没动,仍只是叼着油条在那里站着,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放下还是不放? “放了吧,放了……”他轻声劝说着,两手像翅膀一样张开,轻轻、慢慢地向猫挨近,像是要捉知了时一样。他刚想突发奇袭扑上去,猫已先他一步一纵下了地,钻到了床下。

他慌忙爬到床下。床下有些暗,好半天他才看到那猫。猫蹲在床角里,把油条放下了一会,伸出爪子抓抓脸,又马上叼起它。油条已沾满了床下的灰,毛茸茸的。他向里边爬了一点,灰腾起来,呛得他心发裂。猫缩在床角,充满敌意地呜呜叫着,声音像是从肚子里滚出来的。床很矮,他的背在床板上蹭了一下,痛得他心里直冒烟。他忍着泪,仍柔声对猫说:“黄黄,好黄黄,我总是背着娘给你好吃的,你也忘了?”猫高竖的尾巴摇晃着,像是在说没那回事,仍冷漠地盯着他。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咬牙切齿说:“你不放我就打死你!活活打死你!把你开肠剖肚!你怕不怕?不怕就吃吧,吃呀!”猫一听这话就又把油条放在那堆灰里。他喜得发抖:它听懂了!它是聪明的,不愿为根油条送了命!它还在作思想斗争。油条在地上,只要一吼,猫大吃一惊,吓跑了,油条就会撂在那儿。他又突然“嘟”的大叫一声,向猫扑去。这一下糟了猫迅速叼起那油条,从他耳边箭一样射过,倏地冲出了屋。

他慌忙从床下爬出来,跑出屋子。猫正飞快跑着,根本顾不上回头望他,直跑到隔壁,一下从门缝里钻了进去。他飞跑赶到。门是锁着的,他钻不进去。他试了好几回,身子虽然能挤进去,脑袋却被夹住,无论如何拖扯不进去。他只有退出来,挤进半张脸,睁大眼从门缝朝里看。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猫走动的声音都没有。他用膀子撞着门,大声叫唤着猫,心里急得要着火。完了!猫已不知躲到哪里去吃油条去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啦!……他嚎啕大哭起来。

门开不了,又没人来。他倚着门呆呆哭了好长时间才痴痴往回走。两根油条只剩下一根,怎么向父亲交代?父亲怎么会相信呢?又没人作证。一想到父亲的样子他就抽泣起来。他感到肚子里揪扯得痛。

刚一进屋,又是“噔”的一声,又一只猫从桌上跳下来,吓了他一跳。再一看,桌上那根油条一点渣儿都没有。猫在屋中央站着,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他顿时软了,瘫了,只觉天昏地暗。这下彻底完了!就是长了一千张嘴也说不清了!原来这两只猫是串通好了的呀!这是只野猫,是黄黄的野男人。它正用爪子揩着油嘴,用舌头舔着油嘴呢。我要把你捉住,把你的肚子剖了!他捡起屋角的一把柴刀,向那野猫扑去。那猫不等他过来就一纵身上了缸,再一纵上了床顶,又一纵,从床顶上了堆着稻草的楼。他知道猫会从那里的通风口出去。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他痛哭起来。

他想,这要是梦就好了。往往做了噩梦,比如丢了去买盐的钱啦,打了碗啦,吓得要死,醒来发现那是假的,他喜得要叫。这要是一个梦多好啊。看到桌上那张烂报纸,摸摸自己擦痛的背就知道这不是假的。他哭着,坐到门槛上,阳光随着他的哭声抖动。他希望有个人听到他哭,听他说这经过。没有人来。父亲是绝不会听他辩解的;见了父亲,他也肯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要遇上这个事呢?前天右眼就跳了好大一气,他怎么忘了呢?不该逃学,不该背着人偷吃那油条。父亲会打死他,母亲会骂他好吃,哥哥们会笑他。他并没吃那油条呀,是那该死的猫吃了。猫会几天不回家,就是回来了,他们也不会去剖了它的肚子看。扯谎!他们都会这样说。扯得还不像:猫怎么能一下从你手上抢了两根油条?啊?!父亲不会听他,谁都不会信他。父亲会往死里打他,没有人拦,没有人劝,母亲也会说这样好吃又好扯谎的东西活该打死,邻居会说吃了就承认不要扯谎……

天渐渐暗下来,还没人回来。小牛崽在村前塘边哞哞叫唤。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伸直双脚,靠在门框上哭,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声音沙哑,有气无力。他不时抬起袖子给自己抹着哗哗流淌的泪水。破旧的衣袖已被眼泪浸透,细胖的黑手背湿漉漉,由于不断在裤子上擦,已擦得泛出红白。肮脏的小脸上冲出几道扭曲的黑污污的小河道,圆圆的小眼睛也红肿起来,闪着晶亮的泪光。他渐渐感到有些冷。他缩起脚,蜷缩在门槛上,嘶声哭……

    (选自小说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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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猪


 

1

强炎吃过早饭,喂了猪,对儿子说:“狗儿,今天我要上街,你好好看着你妹子,莫让她玩水。要饿了,罐里还有剩粥。中时我要回来。要不回来,你把缸里的米挖两茶盅,放四碗水,自己煮吃的。猪要牵出去屙尿,屙了尿莫忘了牵进来,外头热。我回来再喂它。”狗儿一手挠着凹凸不平的光头,一手摸着鼓起的肚皮,翻着一双黄黄的眼睛,噢噢噢点着头。强炎看着儿子脖颈上插得住铁锹的黑革皴、那细瘦的鹭鸶颈和那刚吃了几碗稀粥就吊下去、凸起来的葫芦肚,心想:卖了红花,一定要买两根油条给他补补,再买块肥皂,把他带到河边好好洗洗。

这时猪哄哄嗯嗯拱着他的脚。猪跟儿子一样瘦,但架子大。他今天特意少喂了点,他怕猪吃多了把屎拉屋里。天热,白天不能把猪放在外面敞顶的猪圈里。他哈下腰,捡起拖在地上的猪纤子,拍拍猪耳朵,“我晓得你娘的嫌吃少了,夜饭我再多喂你一点。”猪皱着眉,还是哄哄嗯嗯地拱了他几下,像是不满似的。他把猪牵到下房里。猪恼怒地大声吭着,像狗似的尖叫着,跳了几跳,想咬他的裤脚,他却快步出房来了。

他背着一袋红花朝街上走去。红花是他放工后摘的。到十里外的街上去卖比在大队的代销点卖贵几分钱。为这他请了半天假。太阳很毒,田里冒出一股股热气,很蒸人。来到街上,他浑身已湿透了。到了收购站,他看到那里已有很多人在排队,多半是卖红花的。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挑着箩筐,更多的是跟他一样扛着袋子。卖药的排了一大溜,直排到外面的马路上。他提着麻袋,排到那些人后面,站在毒日头下。

卖药的排到了磅秤前,那个穿着白短袖的黑胖子就抓起药来看。他总是把药放在黑黑的嘴唇间尝尝,闭上眼叫:“湿了!”卖药的想辩解,想求情,那胖子只厌烦地挥手:“拿出去晒!下一个。”下一个又把自己的药草搬上去,结果一样。整个上午没有几个人的药材不湿。太阳快当顶时强炎才挪到秤前。他把袋子放到磅上,连心也放了上去。他害怕胖子给他的红花判死刑,他的心咚咚跳起来。胖子对他的红花看得特别认真。他抓起一把红花来在手上搓了搓,又吹了吹,再把红花放在口里嚼着。强炎讨好地望着胖子。胖子没有看他,“湿了。”胖子若无其事地撇撇嘴。强炎感到心上挨了重重一拳。“你再看看……”他脸上的皱纹抖索着,哈腰贴近胖子。胖子摆了摆手,“走走走!莫多说!”跟在他后面的人也都不耐烦地摧他快点让位。他愣了半天,想说:我昨天晒了一整天,那是火烤的呀!帮帮忙,我得回去,我家里有两个没娘的细娃。他凑到胖子后边,看到胖子耳朵根上夹满了烟,心想我要有根烟塞给他就好了。他怯怯地说:“我……”“再晒一晒嘛!”胖子突然回头吼了他一句,吓他一跳,他脸上刚挤出的讨好的笑蔫在那儿。胖子又开始看下一个的。他想冲胖子后脑来一拳,但只是横了胖子后背一眼,冲身边的人干笑一下,拖起麻袋朝外走。这些狗日的要下班了,不想再秤。果然,对后面的一大溜人胖子只走过去看了看,没有一个不湿的。接着他宣布下班,叫大家下午再来。

强炎拖着麻袋走到店外的马路边。他没像别人那样在马路上扫出一块地来晒药,只是把袋子丢在太阳底下,自己找了个靠墙的荫地坐下来。坐在树荫下,他想着狗儿和小燕子。这是老婆死后这么久他第一回不跟孩子在一起吃饭。要是村里有人来就好了,可以叫他们代看一下麻袋,自己回去吃了午饭再来。但村里没人来,卖药的人里也没有一个熟人。他不回去,他们怎么吃?狗儿是个哈子,只知道玩;燕子说是五岁了,还跟老婆死时一样大,虽然懂事,却不会说话。老婆死时说:“燕怕是养不大,送人吧。”他答应了,老婆死后他又舍不得。他要把她拉扯大,再过几年她就会浆洗缝补了。

他肚子饿了,便双臂伏在膝上,头搁在臂窝里,打起盹来。

2

狗子领着妹妹在村里转了几圈,又在门前的石板上用土拌了一会儿饭。玩得正高兴时妹妹忽然哭了起来。狗子这才看到有人端着饭碗到村后风口的大树下去坐着吃。他便拉她进屋,把铁罐里的粥全刮到一只碗里。粥又干又冷,很好吃。他喂妹妹吃着。他尽量让妹妹多吃些。外面蝉在叫,叫得他心发痒。他要到河里去抓虾吃,中饭后虾子是最好抓的。

妹子把碗舔干后就两手搁在肚皮上发呆。蝉在嘶嘶叫。“睡去哈?”妹子点点头。他便牵妹妹到房里睡觉。房里黑黑的。他把妹子抱起放在床上,叫妹妹躺下,把破单子盖在她肚上,再放下黑黑的帐子,伸手在妹妹脸上挠了挠,妹子没动,连哼都没哼一声。他便踮着脚出了房,再轻手轻脚出了屋,把门锁上,把钥匙塞在门边的砖逢里,然后拨腿向河边飞跑。

3

强炎做了个梦,梦见跟孩子一起吃肉,怪的是那头猪也坐在桌边,跟他们一道吃着,吃得咯嚓咯嚓响。他不断给它夹菜。他醒来时口水已流到了裤脚上,湿了一大片,嘴里甜津津的。阳光刺眼,街道上热气蒸腾。狗子可能给燕做了吃的,正在喂她。那猪呢,正乱蹦乱跳,跳累了就会老老实实躺下。回去首先要喂猪。

“来了!来了!”有人叫。坐在树荫下的人便都活了过来,蠕动起来。黑胖子半闭着眼迷迷糊糊走了过来。一会儿就开秤了。这回红花都不湿,别的药材也都没什么问题。

卖完红花,他到街上那唯一的饭馆里买了两个馍吃了,又买了三根硬硬的油条,讨张旧报纸包了,跟麻袋系在一起,搭在背上,快步朝家赶。

4

就在他朝回走的时候, 家里的那头猪开始活动起来了。

那头猪跟强炎很有缘。那天散集时他正要空手回家,看到那头猪像条狗样跟在人后蹦蹦跳跳,尖尖的嘴在地上嗅着、拱着,看到一片叶子它都要掉过头去,任人怎么拉它都要吃到那片叶子才肯走。这个猪会吃食。会吃食的猪跟会干活的牛一样是好的。可以打草割草喂它,到年关就会够到三级。它是饿狠了才这么瘦。他望着那头猪,那头猪好像通灵似的,隔老远就停止了咀嚼,也抬头望着他,然后目不转睛盯着他,慢慢向他走来,一走近就舔他的脚趾头,又用尾巴轻轻扫他的裤脚。“嘿!认主来了。买了吧。这是头狼猪,不挑食,狗屎都吃。”卖猪的说。强炎没讲什么价就把猪买了下来。猪就跟着他欢蹦活跳地回家了。村里人都夸他买了头好猪。这头猪也确实不错,什么草都吃,不上六个月就长到上百斤,最让人高兴的是热天里别人家的猪都病了,村里死了好几头猪,它依然鲜蹦活跳。年底就可把它卖了,把埋老婆的钱还了,给燕子狗儿买一套新衣裳。他如今最得意的就是这头猪,一有人来他家,他就不停地夸他的猪。

猪这时起来了,哄哄吭叫着挣扎,想冲出去,但纤子系住了它。它跳起来,向前猛一冲,却被纤子拉得退了好几步。它喘吁吁歇了一会,开始咬那根纤子,咬了半天咬不断。它突然大叫一声,像马一样前蹄抬起,腾跳起来,把自己向前抛去。“噔”的一声,纤子断了,它借惯性一下冲出房。它跌跌撞撞冲进堂屋,慌慌张张四处乱窜。屋里的地是坑坑凹凹死结的硬土,地上没什么吃的,连堆鸡屎也没有。它想冲出去,可是大门从外锁上了,那门缝容不下它的嘴。它头对着门缝冲撞了好几回,冲撞得大门轰轰响,门却被它撞得更严。它咬了几口,门是几寸厚的杉木做的,跟铁一样硬,只咬下一点碎木屑。它只得哄哄嗯嗯叫吼着奔回屋里。它跑进灶房,拱了拱水缸四周的土,那里头一只虫子也没有。它又拱了拱灶边的那堆乱稻草,里头也没有一粒瘪谷。那里它早已拱过多回。它竖起前脚,攀上灶台,舔净了灶台上几点干硬的稀粥,然后双脚趴在铁锅边,勾起头去把锅里没刮净的稀粥舔净了,再把泡在里头的碗舔了一遍,然后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水。铁锅里再没有什么吃的了,它放下前脚,回身拱倒了水缸边的一个菜坛。臭水流了出来。臭水里有几只白蛆。它慌慌张张吃尽白蛆,又探进头把里头的蛆吃个干净。没过到瘾,它又拱了拱那歪倒在地的菜坛,菜坛滚了几滚,碰在水缸上叮当叮当响。它愣了一会,望了望黑咕隆咚的灶房,颠颠跑了出来,跑到右边房里。房里有张床,沿墙放着一只缸。那缸又高又硬,它拱了几拱,只拱起缸脚下一点浮土。它又摇头摆尾,哼哼走出房。到了屋角,它拱开了木板做的鸡埘门,把头伸进鸡埘,嚼到几颗鸡屎;又伸进双脚,在鸡埘内的灰里拱了一阵。鸡埘内的灰腾了起来,弄得它满头都是。它拱了半天,退出来,哼吭着跳上鸡埘。鸡埘上有个鸡窝。屋里唯一的母鸡有时站在那上头“孤儿寡孤儿寡”地叫。鸡窝里有一只蛋壳做的假蛋。它把那只假蛋一口叉住,咬得一声脆响,吞了下去。鸡埘上头靠墙的地方挂着一串黄亮亮的麦穗。它立起前脚,巴在墙上,竖起嘴,颤巍巍探头咬那麦穗。那麦穗离它向上撮起的嘴还有一截,它的嘴晃晃的都擦在墙上。它焦躁地后脚猛一跳,前脚向上一爬,那束麦穗就被它一口扯了下来,落在鸡埘上。它慌忙抢上去大嚼起来。没等它嚼完,“轰”的一声,脚下的鸡埘塌了。它随着鸡埘上的破碗、乱鞋、镰刀之类的杂物一起垮下。它落在鸡埘里稍事镇定后又忙不迭地嚼起来。

5

鸡埘垮塌的轰响惊醒了床上的小女孩。

小女孩三岁时没了娘。娘死后她有空就哭,不哭时就阴着脸,很少笑,只有父亲逗她时她才笑一下。她看起来只有两岁多,但强炎觉得她什么都懂,起码比他儿子懂事。她长得很瘦。强炎总设法让她多喝些米汤。米汤跟人奶一样养人。她喝了好多米汤还是那么瘦。

小女孩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愣了一会就哭了。“哥—— 哥——” 哭叫了几声没人应,她便止住哭,掀开粘乎乎的单子,赤脚爬下床。她揉着眼睛,嘤嘤哭着走出房。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从烟熏黑的亮瓦里透进一束阳光,银闪闪的灰尘在光柱内颤抖跳跃。她突然不哭了,蹲下来看着鸡埘。那里有一丛黑黑的头发在一抖一跳的,还有什么东西嚼啃时发出的怪声。她走到屋中央,双腿曲起来,一双细手拍打着瘦瘦的膝盖:“嘟——吁!”猪突然停住不动。静了一会,她又跺了跺脚,“嘟——吁——” 这时那头猪从塌垮的鸡埘里纵了出来,一下撞到了小姑娘。小姑娘仰倒在地炸哭起来,两脚乱蹬,两手乱抓。猪回过身,盯着小姑娘,愣了一会,走近来,伸出嘴来在小姑娘身上嗅了嗅,又愣了一会,突然张开大口在小女孩汗津津的脸上叉了一口。

6

隔壁的五芳嫂回屋来提茶水,仿佛听到一声尖哭,她担心是小燕哭,就走了过来。从门缝里往里瞧,屋里漆黑一团,只有亮瓦照着的那块地还清楚。她看到屋中间屁股对她坐着的猪。“小燕!小燕!”她嘴对着门缝叫了好几声,没人应。 她回身望了望四周,没人。她叫:“狗子——狗子——”也没人应。阳光落在石板上嘶嘶响。她提着空壶,汗衫粘在身上。“娘的,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不晓得猪又把什么拱翻了。”她又扒着门缝朝里望了望,猪好像在嚼着什么,嚼得呱呱响。她吼一声,猪定住不嚼,但头还埋着,没有挪动。可能是嚼南瓜吧。人不知上哪儿去了,猪不放出来,强炎也真是,南瓜不算什么。她热渴得难受,看不出什么就回身朝自己家里走去。她刚一挪步就听到猪在里头响亮地嚼起来。

7

强炎从街上回来,把麻袋和油条放在门边的矮石凳上,从砖缝里取了钥匙。门一打开,一股血腥臭气扑鼻而来。他一下木了,以为在做梦。他拿大铜锁在头上磕了两下,很痛,再回头向外一望,见几只鸡正在门前臭水沟边的阴地里翻土觅食,阳光灿灿的。这是真的。地上的东西越来越清楚。猪本来是站在那一滩血糊糊的东西上津津有味地嚼着的,这时它慢慢走开,走到桌子底下,坐下,仰望着强炎。强炎没动,它便在桌子下面的黄土上拱了拱,揩擦嘴上的血。地上的小女孩脖颈已没有了,头在一边,眼、鼻都不见了,只有血肉模糊红黑黄白的一团。肠肚已被挖空,细瘦的两条小腿扭曲着叠在一边,短裤和小黄褂已撕得稀烂,布片上尽是血。强炎轻唤一声 “燕——子!”他跪下去想捧起那头来。他手抖得厉害,没法挨近那血淋淋肉糊糊的一团。他十指刨着沾满血的地面,头一下、两下、三下、连接不断地磕击在地,喉咙里发出沙哑低沉啊啊啊啊嚎叫。

猪把嘴边的血擦在桌下的地上,像狗一样半蹲着,睁着一双贼亮的眼平静地望着他。强炎突然爬起来,对缩在桌下的猪低声喝问:“是你干的?”

猪伸出舌头舔了舔嘴,仰望着强炎,哼了一声,像是说:“是我干的。”又晃了一下耳朵,伸出舌头来继续舔它的嘴,好像在问:“怎么啦?”

“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强炎咬牙切齿,急速回身,从屋角抄起一把斧头向猪扑去。猪瞪着他,仿佛在问:“你要干嘛?”强炎不再发话,抡起斧子直取猪头。没等他挨近,猪就后脚一蹬,跳了起来,呼的一下从他腿边冲了出去,一阵风似的到了门外。门口的鸡都惊飞起来。强炎提着斧头紧跟着冲了出来。

猪沿着房屋间的石板路一跳一颠地向村子后面的山上跑去,强炎也紧随其后,高一脚低一脚地跑着。他死死盯着狼猪。刚跑几步,他一下被石阶绊倒,“扑通”摔倒在地。膝盖磕在石板上,皮开肉绽;斧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震得他手发麻,但他仍紧紧抓着它。他抹了一把脸上汹涌的热汗,挣扎着站起来,心头的怒火如浇了油一冲到顶,头快要炸了。猪在前面一丈开外立定,回头望着他,像是在等他。他跛跑了几步,甩掉破草鞋,大步追上去。猪又撒腿跑起来。他快一点,猪也快一点,他慢一点,猪也慢下来,老隔那么远。绕过村子后面的山坡,猪跑到村子东头,开始跑下坡路,直奔村子前面。强炎提着斧子,一颠一颠地跟着。

稻场上许多人看他在撵猪,都停下手中的活来看把戏。只见猪猛跑一阵,跑得离他远了就停下来,像是招呼他快点跟上来。他一赶上来,快够着猪了,猪又疯跑起来,跑得像一匹马,尾巴飘了起来,一下把他甩出老远。有人挥着拳头叫:“加油!加油!撵上了!撵上了!”有人跺着脚喊:“猪呀,快跑!快跑!”还有人笑着吼叫:“强炎,莫撵!那猪是公的!”也有人轻声骂他:“娘的强炎!那样狠心撵猪,不知发了什么疯!这热的天不把猪撵死!”五芳嫂提了茶往畈里走去,见强炎像断了一只脚的狗似的颠跑着,笑弯了腰,等强炎跑过她身边时她笑着叫:“快撵,再撵就有肉吃了!”

强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未看见,他眼里只有那团黑黑的怪物。那黑怪物在他前面像一团黑雾蹦跳腾跃,时大时小,时远时近。

猪又跑到了村前。吐着舌头的狗见它冲过来都慌忙闪在路边,疑惑地看着它跑过去。猪已浑身热汗淋淋,大张着嘴哼哈哼哈喘气。在村口它犹豫了一下,接着掉转身直奔强炎屋里。爬了一段石阶,穿过两节小巷,它一头扎进屋里。

强炎哈哈喘着,紧跟猪后进了屋,回手一把扣上大门。“狗日的!你飞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剁了!”他靠在门上喘着气。猪跑进屋,在屋里转了一圈,溜到桌底一屁股坐下,浑身抖索,舌头掉了出来,流泪的双眼死死盯着主人,仿佛说:“你要怎样就怎样吧。”强炎双手抓紧斧头,双腿哆嗦,一步步逼近猪。

8

狗子常在中饭后溜出来到村子东头的河里去玩。河里的水很浅。水从上面的一个小水坝冲下来,缓缓流过河道。河道里有一湾湾的清水和一片片的干地,干地上长些青草,河两边有些柳树。在那水里总能摸到小鱼和米虾。那里每天中午都有许多小孩玩水、摸鱼虾。他们从一湾水爬到另一湾水里,嘻笑打闹。有时他们用泥沙把那细小的水流堵死,然后一齐集在一湾水里胡搅乱打一气,等水浑了,小鱼儿都浮起头来时就哄抢起来。狗子总是抢得多。他把捉的鱼给人,叫人家把虾给他。他拿起虾子,不分大小,放在水里一涮,拿起来一甩,往口里一塞就大嚼起来,嚼得白沫直冒,然后咕咚咽下去。他弄到一只吃一只。问他活虾什么味道,他总是说:“好甜!”今天他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已吃饱了甜甜的虾子。他眼睛都红了,还是不停地扑打着水。

狗子正扑腾得起劲,站在河埂边颈上挂着一串小鱼的细哈叫道:“狗子,你伯回来了。”狗子慌忙从水里爬起来,说:“我伯给我带好吃的了。”他捡起挂在树枝上的黑短裤,在头上、脸上、身上胡抹一气,又歪着头蹦了几蹦,倒出耳朵里的水,套起短裤,朝家里跑去。

9

强炎双脚颤抖着,咬着牙一步步逼近狼猪。猪粗重地喘着气,泪眼蒙蒙。强炎瞅准猪头,狠命劈下去。猪轻轻吭了一声,歪倒在地,四蹄乱蹬,鲜血喷涌。强炎费力地拔出斧头,高高举起,又狠命劈下去。他在猪头上、颈上、身上、腿上拼命乱砍乱剁起来。血溅在他脸上、胸上、手上。他成了一个血人。猪的头裂开了,耳朵掉了,热烘烘的肠子淌了出来。猪被剁成红的黑的白的一团,如一滩烂泥摊在地上。强炎还不停地剁着,剁着,斧子扬起落下,落下又扬起,像连枷一样翻转着拍击,只见半圈弧线。

突然,他听到小女儿叫了一声:“伯!”他慌忙定住。回头却只见那一滩血肉。他爬近去,苍蝇嗡地一下炸开,撞在他脸上,四处乱飞。他跪在女儿身边,呆望着那一摊血肉。望了许久,他坐下来,伸出自己的脚,缓缓举起斧头;粘稠的血顺着斧头把流过他的手,滴到他脸上、肩上、胸上。斧头血红的刃口正对着他的脚髁,他正要狠命剁下去时,门“哐”的一下被撞开了。

狗子嘴里塞满油条,手上举着油条,兴冲冲地蹦进来,高声大叫:

“伯,妹子睡着了!”

 

(选自小说集《种子》)

***************************************************************************

 

贵花


1


 

希才梦见一只凤凰飞到对面山顶上立住,他走过去,凤凰变成一朵白亮亮的花。他醒来,肚子饿得很。起来还有很多事要干,要在出工前把粪送到自留地里,要把豆儿窝里清干净。豆儿在鸡埘里嗝嗝叫,拍打翅膀,像是说她也醒了,也要出门。还不到放她出去的时候,堂客还没起来,没人照看她,希才走过去在鸡埘门上拍了拍,算是给豆儿打个招呼,豆儿也长长地嗝一声,算是回应。

还是早春,外面有些冷,雾雾的。自留地在塆前山的那一边。山上的树如林立的鬼。地边有一片树林密得像炭,里头常闹鬼。他刚走到那树林边就听到喵的一声,像猫叫,像老鼠闹,又像小娃儿哭。他立住竖起耳朵听,喵声又没了。他继续走,忽然看到一个黑团在前边拱动,像是一头野猪。他吓得双脚发软,正想丢下担子跑掉,又想起这年头不会有野猪,便盯住那黑团。那黑团也定住。他咳一声,对面也咳一声。他心里暖和了,是人。那人朝他走来,并不说话。两人对了面,才看清是对面塆里的长青,他打个招呼:“一早就忙啊?”长青吁了口气,说:“我婆娘又生了个女娃,我上山挖个坑埋了。”长青掂了掂手里的黑包裹,那里又冒出喵喵的哭声。希才心一颤,说:“又是个女娃? 听哭很健呢。”长青说:“我把好吃的都给我婆娘吃了,婆娘不争气。”希才站在路上,想扯住长青说话,但长青只顾走他的,朝树林里去了。希才听那喵喵的哭声渐渐没了才朝地里走去,那喵喵的哭声在他心里一钩一扯的。到了地里,他愣了一会,突然撂下挑子,转身朝树林跑去,边跑边叫:“长青! 长青!”雾像墙一样挡住他,他巴不得拨开雾。雾太厚太硬,拨不动。转背就没了长青的影儿,他急得汗直炸。菩萨保佑,别让他埋了。

还好,顺着锄头啄地的声音他很快找到长青。长青正在挖坑。肚子饿,手上无力,锄头扬不高,挖了半天只挖掉地上的草。他要挖个深坑,把那黑包放进去埋起来。希才喘吁吁跑过来,叫着:“长青!长青!”长青住了手。希才说:“长青,把这女娃给我,行不?”长青杵了锄头,斜眼瞄他。希才是个老地主,瘦得只剩骨头,脸死白,眼冒绿光。长青问:“给你干嘛?拿去煮得吃了?” 希才说:“我和素就想要个孩子,求你。我们想有个人养老。”那孩子又喵了一声。长青望望地上的黑包,愣了半天,拨拨手:“拿去吧,省我埋。莫说我给的。”说完扛上锄头虚飘飘地走了。
 

希才扑上去双手托起那黑包裹,解开,一张小脸蛋露出来,啊,这不就是梦里凤凰变的那朵花?菩萨呀!小花朵还在喘气,舔嘴,眼闭着,不哭了,冒出一股甜香。希才把孩子捧起来,解开黑褂,让包裹贴在肉上,头和胸都哈起来护住这一团热气。他双手打颤,双腿打颤,啊啊啊叫着。扭头看看长青,长青已转过树林了。他盯着孩子的脸,那朵花,转身颠颠朝塆里跑。他跑不快,两脚像踩在灰上,他只得跑一会,走一会。

他的屋在塆子顶西头,只一间,里头是床,外头是灶房,中间用高粱杆隔开,冲西开一个小门,小得只他堂客和他可以通过。希才扑进屋里,大叫;“素!素!看我带回什么?”说着解开褂子。堂客正在里头房里咳嗽,问:“什么?”“你看呀!看呀!”素坐起来,见他气扯不上来,问:“什么?”一看他怀里,她满脸闪亮,惊叫起来:“哪里来的?谁的?”希才说:“捡的,大路上捡的!我们的!”素便爬下床,接过孩子,“真的?是我们的?我们的?!啊啊……”她抱起孩子,在怀里抖抖着,抱到门口就了亮光看,忍不住凑上嘴去亲。小孩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我们的?我的心肝,天上掉下来的!我的心肝!”素呵呵笑起来。两个老人望一眼小孩,又对望一下,笑起来,素漫出泪来,希才也满眼是泪。

因为夜里那个梦,希才给这孩子起名叫贵花。
 

2

 

希才刚捡了孩子,天就暖和起来。这一年的春天有点晕,阳光晕晕的,风也晕晕的,天上的云也晕晕的,地上的草也晕晕的,连塆前那小河里的水也晕晕的。只有希才夫妇活得亮堂,两个人像大雨前的蚂蚁,从那破洞里钻进钻出,借奶瓶,为贵花熬米汤;堂客用他们的旧褂子为贵花剪裁尿布,做小衣、小帽、小鞋、小抹衣,希才洗尿布、洗衣、烘尿布,又到山里去开荒,往自留地里送灰粪,为贵花种吃的。夜里两个人轮流窝这一团肉在怀里,看贵花睁眼,看贵花努那红红的小嘴,喂她温米汤,给她揩屁股、洗澡。

希才每天照常出工,这天早上他没听到钟声,便到队长长松家去。长松还窝在床上,听他进房,嘟囔着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就到牛栏去打腰子。牛栏里没一个人。第二天他到仓库去领口粮,仓库门锁着。他坐在门口墙根的石头上等,等了半天还不见一个人来。是不是他记错日子?是不是分口粮的日子改了?等了好久没人来,他就去找对门丑他娘。丑他娘说:“你不知道哇,连种子都分了。等上面来粮,还没来。”希才吃一惊,难怪上回他一家只分了二十斤谷。队上仓库里一斤粮食也没有?他是地主,说不上话。他问:“你们怎么办?” 丑他娘说去自己种菜,去挖野菜。原来队上的谷仓早已空了,剩了种子,没有雨田没法耕,好些人饿昏了,队上只得把种子分得吃了。粮食早都上缴了国家,大家都等着国家把粮食搬回来。没吃的,大家没劲,工等于白出。长松也没劲吆喝,敲钟的老保拉不动索子,那口吊在塆里唯一的大树上的钟响得跟风吹一般,只树下的人听得到。

希才忙跑回家把队上没谷的事告诉堂客。贵花没米汤喝怎么活?堂客说只要他们活着就要把贵花喂大。她不信他们会饿死。过去都没饿死人,现在粮食产得多,哪会饿死人?他们坛坛罐罐里还有些黄豆、干萝卜丝、干红薯片,还有为豆儿留的瘪谷,墙上还挂着几把高粱,这些都可应急。

不到一个月,墙窟窿里的豆种都掏出来熬了汤。屋里什么吃的都没了,上面的粮食还没来。好多塘堰都干了,鱼虾都跟水一起上了天,入了地,干塘里一只虾子都没有,剥开塘底干裂的泥,连泥鳅都不见半条。田地里没水,什么庄稼也不长。能吃的野草也不长,能吃的树叶一片也不冒。

希才每天出去找吃的,回来只有几把苦野菜。最后他们只有用野菜熬汤,熬出浓黑的汤,晾好,用嘴喂贵花,太苦的野菜给他们的另一个宝贝豆儿。

 

3

 

到天暖和时,塆里除了人没有多少活物。上面下了指示,就是饿死人也不准宰耕牛,但耕牛却不愿活下去,死给人吃了。猪都上缴给了国家,狗都被吊死熬了汤,猫也都被掐死填了肚子,人们代猫捕鼠吃,老鼠也都绝了。塆里连只报更的鸡都没有,全塆只有希才还养着豆儿这只可吃的小母鸡。

豆儿是个宝。素去年用只老母鸡孵了十只蛋,出了八只活鸡,后来老母鸡叫毛狗叼去吃了,塆里发了鸡瘟,小鸡都倒在地上打个滚就硬了,只这豆儿,本也好好的突然倒地打滚,在地上拍打,乱蹬,不甘心死去。素扑上去拎起她的脖子,抖着,念了一段咒,再把她放到脚盆里扣起,敲打脚盆底,拿开脚盆,她居然还蹬腿,一会歪歪扭扭站起来。抓了碎米喂她,她还能吃。她就此活了下来。好久她都是两个老人唯一的牵挂。每天一早起来,素第一件事是把豆儿放出来,抓几粒谷喂她。出工回来,要先唤进豆儿,豆儿便鲜蹦活跳站她面前,仰着脖子,睁着一双亮玉玉的眼睛巴望着她。她就搜出衣兜里的东西,丢在豆儿面前。豆儿头点点的,一会嗉子鼓起来,发出满意的格格声,撇着脚在屋里转悠。素进里间,豆儿跟到里间,素出来,豆儿也跟出来。看着豆儿,素心里暖和。路上有半个麦穗,半穗稻子素都要捡了塞在衣兜里,地里抓到蚂蚱她也要用叶子包了,塞到衣兜里,带给豆儿做见面礼。希才待豆儿一样好。犁地捡到几个花生,放牛捡到几个野果子,田里抓到几条小鱼都要带给豆儿。看豆儿欢蹦活跳接着他,欢蹦活跳地格格叫着吃那些东西,他心里甜润。每天早上放出豆儿,希才就要把鸡埘里的屎清一遍,在里边再铺上一层灰,让豆儿睡处干干净净。他已给豆儿换了好几次鸡埘。热天鸡埘做得挨近门口,顶上透风,让豆儿在里头凉凉快快;冷天鸡埘筑在灶房,在四周加草加泥,让豆儿在里头暖暖和和。有时忙了,希才会半夜惊醒,推醒堂客:“豆儿喂了没有?”堂客说喂了他才放心睡去。豆儿长得壮壮实实,毛色美丽,像只凰。

豆儿今年该生蛋了。要是能生蛋贵花就有好吃的。自从有了贵花,希才他们有点顾不上豆儿。希才从外一回来,豆儿迎上去,希才却直奔里间去看贵花。豆儿跟在脚边,摆着尾巴,很不高兴地格格叫。他们把原备给豆儿的许多瘪谷都拿出来舂了米,熬了米汤喂贵花,豆儿常常瞪着眼望他们喂贵花。

豆儿只得自己出门去找吃的。她总能找到吃的。土里都能扒出吃的,烂草里也能扒出吃的。一天她正在门前树下专心致志埋头扒吃的,一个小男孩猫腰拿个罩子从后向她扑来。她惊叫一声,伸开两翅奔跑起来。一群小孩就号叫着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她无路可走,只得飞起,飞到树上。小孩们便扑过来摇树,往树上扔石头。希才听到鸡叫,拿了扁担从屋里颠出来。小孩们见了希才慌忙溜了。希才在树下对豆儿说了半天好话,她才飞下来,落在希才臂膀里。希才抱着瑟瑟发抖的豆儿望回走,用手指头抚着她。

从此希才不敢轻易放豆儿出门。

 

4

 

大家都知道希才有只鸡,都想谋它去救命。

先是希辉找上门。希辉好吃有名。他说变个人就是为了吃口好的,不然还不如变头猪去吃糠,变条狗去吃屎,落得百事不做,百心不操。他家的鸡早叫他连毛吃了,孩子饿得要死他也不管。他要用大五屉柜换那只鸡,希才不肯。他便加上家里的大饭桌,反正没饭吃留个饭桌也没用。希才还是摇头。希辉再加上家里那张祖传的松木大床。希才说他要这些有么用?没那鸡贵花怎么养得大?她就要生蛋了,贵花得吃点好的。希辉在希才家坐了一上午,一双眼跟着在屋里转悠的那只鸡转悠,转悠得发晕。软说硬说希才不松口,最后他咬牙切齿说:“你这个老地主心还是那么狠,看我要死的人你一只鸡都舍不得!” 希才也炸着胆子说:“我有娃儿要养,你看看这娃。” 叫堂客抱出贵花。贵花只猫仔那么大。“我们就等她下蛋来救娃的命。”希辉懒得看娃儿,站起来骂骂咧咧拖着破鞋勾腰去了。

丑他娘也想来谋这只鸡。丑他娘只找素。她说丑他父已肿了,再不补补就活不长。丑他父要钱不要命,家里的鸡、狗、猫全卖给人家吃了,得了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纸票子。现在她是用卖了所有鸡狗猫的钱来换这鸡去救命。素说:“你看看我贵花。我们都等着蛋,让她吃了长回来呢。”丑她娘便假模假样勾头去看包在布片里的贵花。一看,她吓了一跳:“这小一点?”素说:“等吃了好的,她会长回来。豆儿该生蛋了,吃了蛋贵花就好了。”丑他娘忙收了钱,不再说什么,拿起脚走了。

队长长松个头大,干什么都赶在前头,这一饿首先放倒了他。听说希才有只鸡,他也想谋去吃了。什么钱不钱,以后待这老地主好点就行了。于是他扶着拐杖来看他们。希才正在喂贵花。长松一见他就说:“把贵花给我看看,还活着,长了多大?” 希才把贵花托起来,递给他。长松瞪大眼:“这是个人?你没哄我?” 希才点头又摇头。长松说:“我不信!这哪像个人?”希才说:“她在笑,脸上有两个酒窝,看嘴裂得多大。”堂客笑起来:“快看快看,直笑呢!”长松却什么也没看到,吓得连鸡都顾不得提就慌忙朝外走。长松后来说他没看见什么人。他那时一直眼发花,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

很多人都到希才家门前来哨探,想趁他不在把鸡抓去吃了。他们没看到鸡,只看到希才堂客和希才抱着那孩子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喂,在阳光下给她洗澡,对她头一仰一点地笑,对着她说话,唱歌。素是地主家的小姐,读过书,唱的歌小孩们后来都学着唱:


贵花好,贵花乖
贵花是棵小白菜!
贵花好,好贵花
贵花是个好娃娃!
贵花乖,贵花好
贵花是个小宝宝!
贵花贵花贵贵贵
贵花是个小宝贝!

5

 

豆儿没下蛋。贵花越来越轻,越长越小。刚捡来时她有六斤多,他们抱一会就抱不动,不久她就只有五斤多一点,再过些时只四斤多,后来就剩三斤,再后来就两斤,从此希才不再秤她。原来抱在怀里满满的,后来她就只希才拳头那么大,再过些时,她就只希才堂客拳头那么大,希才可把她托在掌心。堂客爱干净,每隔几天都要给她洗澡,先是把她放在盆里洗,后来用钵子,再后来只用碗。她整个人只嘴巴最大,可那嘴已含不下奶瓶的奶头,只能让奶头对着她张开的嘴把菜汁滴进去。她的哭声越来越尖细,尖细得像针线。

上面的粮食没来,贵花继续缩下去。后来她只有希才大指头那么大,像个知了,洗澡用一只小茶盅就够了。他们只得用一根麦杆吸了野菜汤,让麦杆的另一头对正她的小嘴滴下去。她张开的小嘴像刚出壳的小燕子的嘴。希才和堂客两人常坐在门前的阳光下逗他,她裂嘴一笑就绽开一朵花。他们都昏昏的,这一朵灿灿的花让他们醒过来。

 

6

 

这天一早起来希才就抱了贵花坐到门外的树下乘凉。天热,他没给贵花穿衣。他两膝并在一起,双手合拢搁在膝上做成窝,把贵花放在那窝里,看着她说话。素放了豆儿,让她去找吃的。豆儿却只走到希才面前站着,仰头望着他。堂客挥手赶她:“去找吃的!这里望什么。”豆儿不去,仍昂头望希才。希才饿得发晕,只盯着知了般的贵花笑。贵花的亮晶晶的眼滴溜溜转。希才盯她看了半天,忽然感到一阵头晕,便眯了眼等晕过去。他刚一眯眼,那鸡突然腾地纵起扑上来,叼起贵花就跑。堂客尖叫一声:“贵花!”希才睁开眼炸吼一声, 望地一扑,跌趴在地,鸡却早飞跑开了。堂客也向鸡扑去。那鸡被撵急了,两脚助跑一阵,噗噗拍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斜斜地望塆后的牛棚飞去。

希才爬起来,跌跌撞撞赶过去。那鸡落到牛棚顶上,把贵花放下,扭头瞧了瞧。希才和堂客惊叫着赶上去。那鸡见他们挨近,对着脚下的小知了一口啄下去,脖子一伸一伸地哽了哽,吞了下去,昂头嘎嘎叫,像是宣告它已吞了那小东西,然后扭头四处观望。

见鸡吞下贵花,堂客瘫坐在地,抓扯头发裂天裂地号哭。希才慌慌张张,手脚发抖,跺脚叫吼两声,见鸡不理,便捡石头朝鸡丢过去。石头打鸡身边飘飘晃过。牛棚很矮,那鸡见在屋上立不住,就扯起翅膀飞起来,飞向塆后。希才又磕磕绊绊跟过去。

鸡落在塆后的一棵枯死的桑树顶上,飘拍了几下,站稳了,嘎嘎叫。希才跟着撵过去,又捡起石头往树上砸。希才一石头打中了鸡。鸡在树枝上闪了闪跌下来,刚要落地又嘎嘎叫着抖开翅膀飞起来,飞到树边的塘上。这塘是个沁水塘,四处的塘都干了,这口塘却有从地下涌上来的水。靠了这口塘塆里人才没渴死。鸡在塘上越飞越低,到了塘正中,两只脚挨了水,接着两只翅膀也落了水。鸡扑落在水里,两翅扑打,溅起水花。鸡飞不起来,便慌忙向前划,在塘面上划出汪汪的大水圈。希才忙跑到塘的另一边等着。到塘里来抬水的大丑细丑也在塘边跺脚拍掌,帮忙赶鸡。鸡便朝没人的一边爬去。希才沿着塘边跑,见鸡头朝向哪边就跑向哪儿,鸡也见势不断转向,死活不拢岸。堂客也跟过来,坐在塘埂上捶腿拍地。希才只得下水,但脚一落到水里就直往下陷,水下的泥太深,挪不了脚,他只得爬出来,盯着鸡。那鸡在水里爬得慢,终于支撑不住,望岸边划,一会就近了岸。希才抢下水扑向鸡。鸡贴着岸边拍打翅膀,溅起水花,却再也飞不起来。希才在水边跑几步,哈腰扑上去,一把逮住鸡。鸡嘎嘎叫着挣扎扑打,炸了他一脸水。他抓死鸡的翅膀,抹了把脸,拎起鸡往屋里跑。

他颠进屋,扑进灶房,抓起菜刀,左手勒住鸡脖子,对准鸡脖子一拉,鸡血喷了他一脸。鸡乱踢乱蹬几下,不动了。“贵花,贵花!”他叫着,一把撕开鸡嗉子。瘪瘪的鸡嗉子里几根青草做成一个窝,裹住像蝉蛹的贵花。贵花睡在那几根带涎的青草中,一动不动,眼闭上了。希才手捧着蝉蛹般的贵花,啊啊啊哭起来。堂客也跟进来,看到那几根青草中裹着的贵花,跪到地上,嘶声喊天喊地。

 

7

 

一会左邻右舍都来了,有的挤到希才屋里,有的聚在门外。妇女都跟着素哭。那只鸡斜躺在屋中央,毛上沾了血,头搁在一边,血从断颈的窟窿里流出来,流到黑黄的地上,红亮亮的;屋里一股甜甜的血腥气。希才呆坐在破桌边的小凳上,两手窝着贵花,半张着嘴坐着,像是要睡去。

原来很多人都想谋那只鸡去吃,这会连见吃不要命的希辉都没开口讨那只鸡。

很晚塆里人才散去。希才用个木头盒子装了贵花豆儿,抱了盒子,趁天黑无人,摸到山上密得人钻不进的杉林里,在一棵杉树脚下挖个深坑埋了她们, 又在坟上盖了许多枯死的杉树枝。

夫妇俩从此疯疯癫癫,逢人就说他们家的贵花让鸡啄去吃了。但谁也不信。有人听说希才捡的是长青的孩子,便去问对面塆里的长青。长青说他是生了个女娃,女娃生下来就断了气,有接生婆芸桃娘作证。他把断气的孩子埋在塆后的杉树林里,不信去扒了坟看。有人说希才他们想孩子想疯了,捡了个死娃当活娃养;小娃坏烂了,希才为了哄堂客就弄个小狗仔给她养着;狗仔死了,他又给弄个猫仔给养着;猫仔死了,他又给弄个鼠仔养着;鼠仔死了,他又弄个知了养着,老说是那个孩子。他堂客亲眼见那知了叫鸡啄去吃了,死了心才疯了。

2005

 

(选自小说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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