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走出校门、进入职场之后,我一直痛苦于不知如何与领导相处。一方面,我痛恨那些阿谀奉承的马屁,另一边,我又觉得愉悦是人之天性,没有人不想听正面的赞美。但眼看着那些手勤嘴甜的后辈一个个插队提拔,而自己想去有模学样,却又实在难以说出违心而又肉麻的话来,便觉得呆在办公室里的每一天都是痛苦和煎熬。于是下班之后就去附近的夜店借酒消愁,每一天都晕乎到打烊,才悻悻然地离去。这一天同我一起最后离开的是长发披肩的驻场歌手。他看我一副生无可恋的落魄模样,便好心地问我是不是跟女朋友闹掰了。我说是,但那不是我痛苦的源头。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但不喜欢甜言蜜语的领导几乎没有。
他仰起脖子,大笑起来。“你他妈说的太对了”,他附和到,“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跑到酒吧来唱歌的。”
三年前,我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做初级审计员,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组里有一个叫何家梁的同事,他比我要晚来半年,但非常机灵,眼睛整天盯着的都是我们当时叫喜萍的经理,不是夸张地赞美她每一天的衣着,就是坚定地支持她的任何决定;发送邮件时,无论事无巨细,也都要越级抄送给她。我们一般称呼喜经理,而小何别出心裁,总是叫她萍经理。到了外面,比如去餐厅或酒吧聚会,他又会改口叫她萍姐。无论经理说些什么,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头,或者不露痕迹地表示效忠。比如,聊天时,经理抱怨家里琐事太多,男人也不体谅,连孩子都不去接送。小何就会半讨好半开玩笑地说:唉,我可以帮你去接呀!就怕你儿子害怕我把他给卖了,呵呵。每次在外面聚会,他都会主动地为经理点上她爱喝的饮料,在最后结账前为她买单。在办公室里,哪怕经理是随口说说自己有些不舒服,他也会屁颠屁颠地马上跑到外面的药店里,给她买上好几种不同的药来。有时,我们都觉得他的做法简直过于露骨,但他却好像颇为享受,乐此不疲。
大多数员工一般都喜欢在领导的背后说些闲话,而小何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无论何时何地,即使是在背后,他也会一以贯之地讲领导的好话。有时被派到客户那里,他会有意无意地向对方大加夸赞自己的经理多么能力超群、领导有方,而客户出于自己的需要,也很乐意和知趣地把这些好话传到喜经理的耳朵里。果然,一般需要三至五年才可以升迁的资深职位,何家梁在第二年就拿到了。尝到甜头之后,小何更加亦步亦趋地紧随着经理,倒好像他不是刚刚被提拔为资深审计师,而是降格成了她的前台秘书。一年之后,就在我们都倍感不满和沮丧之时,喜萍忽然被宣布开除,小何鹊巢鸠占成了我们的新任经理,所有人都开始四处打探变故的线索和原委。有一个说法是,小何在紧跟着喜经理的同时,又无时不刻地巴结着更高一级的财务总监;而且由于走得很近,他也掌握了自己顶头上司的不少黑料,并把这些致命的黑料抖漏给了上司的上司。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爆料是真是假,因为在送喜萍离职的那天,小何还是同往常一样,毕恭毕敬,恭维有加,一点也没有显露出自己是幕后黑手的心虚模样。我当时甚至觉得刚刚跟我提出分手的女友是不是也采用了同样的招术。她在踹我的同时,还不忘使劲地夸奖,说我这么优秀,一定会找到一个比她更加漂亮温柔的女友。我当时甚至感动到还特意给她买了一份极其贵重的分手礼物,内心里期待着如果我找不到更好的对象,她一定会回来投怀送抱。
本来是后辈,现在却成了自己的直接领导,这当然让我有些郁闷和不爽,但除了忍气吞声,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好在这个资历浅能力弱的新经理只干了一年出头,便因为行贿受贿进了大牢,连累得我们的财务总监也被查出了很多问题,跟着一起进了号子。我们那个组本来就业绩惨淡,这下正好被解散了事。
“你们办公室的这些狗血还真有点像乌鸦与狐狸的故事。”我说,“蹲在树枝上的乌鸦听了狐狸说它唱歌好听的马屁,便想高歌一曲,结果嘴里的肥肉掉了下去,被等在底下的狐狸给吃了。”
歌手小遥表示同意:“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这块肥肉可能被农夫下了毒,结果,以为诡计得逞、占了便宜的狐狸却被毒死了。”
“要是我们公司就这样乌烟瘴气,我也倒不至于有这么痛苦。”我说,“当初在面试时,女老板问我,假如我们发生了冲突,你会怎么做?我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发生冲突呢?我的一生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单位度过的,我为什么要与任何人闹别扭让自己的一半人生都不愉快呢?但真地上了班,发现在单位里的不快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冲突而起。有时候我想,如果不去赞美同事或领导,也不愿去接受别人的夸奖,我在那个团体里是不是就少了很多快乐的东西。”
小遥再次表示同意,“确实,我们生而为人,虽然谈不上像基督教声称的那样有着某种原罪,但我们眼睛喜欢看帅哥美女,耳朵喜欢听美妙的音乐,鼻子喜欢闻香喷喷的气味,嘴巴喜欢尝可口的美食,这一切都植根于我们基因的固有缺陷。所以阿谀奉承颇有市场,接受吹捧和享受马屁也是人之天性。但如果单位和社会里充斥的都是这些虚伪狡黠的东西,那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被扭曲被毒害,不是成了乌鸦,就是成了狐狸。那些拍马的人也并不是什么情商高,只不过是脸皮厚,在厚脸皮之外还带着面具而已。”
我一下子对小遥有些刮目相看,平时在酒吧里只顾着买醉酗酒或者觊觎美女,从来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没想到他不但与我有着同样的际遇,还深藏着哲学的思考。我决定下次再去酒吧时,一定要用心听歌,好好享受他的弹唱。第二天傍晚,当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时,已经有不少女孩献上了鲜花,还有的在不断地向他飞吻,而他只是埋着头,拨弄着那把陈旧的吉他,偶尔扬起脖子,作出一声呐喊。嘈杂喧哗的人声里,就听他唱到:
娇艳的花朵肆意地绽放
游人夸张的赞美
手机无尽的闪光
定格的是阳光的照耀
错过的是黑夜里雨露的滋养
蜜蜂的亲吻点缀着娇滴花蕊
无人留意毒刺的划伤
大自然的面孔犹如重叠的花瓣
美丽的丑陋无需迎合
蛰刺的营养永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