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把老琴,应该没动过。”赵海山下了第一个结论,说完用手指着轸子、千金和筒子里的下眼和风口。“风口里里外外全是泥灰,下眼沉下去足有半分,这几处动动也是寻常,就是动过…”赵海山笑笑,“也是文物修复专家动过,对这把琴,就小题大作了。”
当初唐秘书把琴拿来,薛启正打开琴盒一看,就知道是把好琴。但这琴到底好在哪里,他最信任的还是赵海山。
“这琴从前应该只有一个主人,你看,这人手留在琴上位置是固定的。”边说边点指着各处让薛启正看。
“呣…”这些薛启正也赞同。“那你怎么看这个?”薛启正指着筒子内纸片留下的痕迹。
“这纸片怎么掉的有很多原因,不一定是人为揭的,比如天长日久自然脱落,而且…”能拿到薛启正眼前的东西,应该不会有人刻意去动手脚,“你看这里,”赵海山倒转京胡,摸着筒子下的眼,继续说,“一般人在筒子上钻眼,用的都是圆形钻,可这个眼,仔细看…是八角的。”再看薛启正,露出和自己一样的会心眼神,笑了笑,解释道,“我姥爷和我说起过,从前有一个人用八角型的钻,他亲眼见过那人打钻。”
说到这个关节点,薛启正就明白了,当年号称“南宋北吴”的两大制琴名家,吴仲猷吴大师用的就是八角钻头。
“据吴大师自己说,一是为了筒子和担子缩涨,钻眼打大了,担子容易滑动,钻眼打小了,担子上得太紧,声音发涩…八角形的孔正好解决了这些问题,还有就是容易辨认。”赵海山又指着筒子内的长条形风口,“还有一点在这,一般风口都是顺着担子做个细长条,不超过5厘米,大崔就是这么做琴的,你仔细看看这风口。”说完,把手里的琴递给薛启正。
薛启正接过京胡,拿筒子对着阳光看了足有一分钟,点点头,“没错,这风口上面小,底下大,不规则。”
赵海山兴奋地喝了口茶,“吴大师跟我姥爷说过,这种三节湘妃竹的担子,风口开得大一点,拉到高音,声音不会撕了。”放下茶杯,指着薛启正手里的京胡,“其实我第一眼看到这三节的担子就想起了…”
“三道弯!”两人异口同声,说完一起哈哈大笑。
“三道弯”是谢老先生非常珍爱的一把京胡,赵海山头一次拉“我本卧龙岗上散淡的人”用的就是“三道弯”。说起来,“三道弯”这名字还是薛启正给起的,寻常京胡担子都用五节竹子,薛启正在赵海山家里头一次见到担子只有三个竹节的京胡,好奇地不行,脱口叫出“三道弯”( 京胡担子略有弯度,特意烤制出来的,薛启正家门前的街正好叫“三道弯”)。京胡担子用三节竹子的不多见,三节的湘妃竹再少些,吴大师亲制的三节湘妃竹京胡更少见,“三道弯”是当年吴大师为谢老先生定制的。
薛启正用过谢老先生留下的“三道弯”,打眼一看就觉眼熟。
赵海山对“三道弯”更熟悉,再加上吴大师制琴确有独到之处。薛启正是个是非观念很强的人,得了把老琴让自己看,自然不是为了炫耀,但老琴的这种状态,显然是没法日常用的。他斟酌片刻,开口说,“启正啊,这确实是把好琴,说不定和‘三道弯’有什么亲戚关系…不过你不是啥名家,这也算不得啥数得上的名琴,闲放着就是个没用的老古董,放久了跟你家那些旧杂志差不多,况且…”赵海山咳嗽了一下,“浩浩又不喜欢这些,没准哪天看不顺眼就送给你家门口看门老大爷了…如果你愿意平日用,我给大崔带过去,让他给你好好收拾收拾…话说回来,你也知道,这老琴一旦动过,咱自己用用就罢了,拿出去肯定就没人认了。”
同一件事,自己想到了,能从别人嘴里完整准确地说出来,其实就是对自己的最佳肯定。薛启正拿到琴后的实际想法经赵海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心里轻松之余,又有了新想法,自然赞同,“那就听你的,海山,回头你把琴带给大崔,让他看着办,琴收拾好了也不用急着给我,眼看入夏,太潮了,让小敏抽空替我多拉拉这琴,等以后有机会再给我。”
赵海山见自己的话薛启正全听进去了,笑着打趣道,“我回去得叮嘱下小敏,别跟浩浩提这事,不然浩浩又要吃醋,说你一有好东西就只记得小敏。”
薛启正将另一个琴盒推到赵海山面前,“谁让那臭小子总和我拧着,我不惦记小敏还惦记他,想得美!”说完自己也笑了。
赵海山拿起桌上自己手边的褐色麋皮垫布铺在腿上,打开薛启正推过来的琴盒,取出京胡,踩上早就预备好的专用踏脚,边微微扭着轸子边说,“刚说了,今天我陪你,你先起个头吧!”
薛启正琴弓在手,略略沉吟,舒缓的琴声从弦上流淌出来。
唐海涛从E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省政府秘书处,兢兢业业十几年,以为会平平顺顺按部就班地干到退休,却没想到薛启正进京前居然挑了自己做秘书。在首长的秘书班子里,他资历浅,也说不上有什么强有力的靠山,业务水平呢,同样不算顶拔尖,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被公认最有前途的首长看中,只能还跟从前一样:腿勤,手勤,脑子活,睁大眼睛,闭紧嘴。
这次回来,首长让他带上常用的两把京胡,昨天又特意告诉他,想在什么地方见人、如何安排,沏什么茶,唐海涛还以为是要见哪位老首长。今天一大早,已卸任首长秘书,要就任副市长的任雨阳来了,闲聊之际,说是特意赶来帮首长接人,万万没想到来人居然是赵海山。
唐海涛自然知道赵海山,这个在本省考古界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在E大上学的时候,还旁听过赵海山的几堂课。赵教授讲课从不照搬书本,总是从寻常小事入手,让学生自己理解史书中大事件对历史脉络的影响和意义,他印象最深的是,赵教授鼓励学生们“在看似合理的正史中,结合同一事件中站在不同立场的其他人的不同记录,寻找出也许并不合理的真相…真相往往看似既不真实,也不合理,却基本符合某些历史人物的个人逻辑。”
据唐海涛观察,首长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即使这样,他不止一次听见首长在电话里和儿子咆哮,摔电话的事都见过…首长平日虽不是总板着脸,可也不属于那种笑眯眯,和颜悦色的领导…他看到首长和赵教授慢悠悠地沿着小路爬上来,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轻松模样,觉得自己今后需要修炼的地方还很多…首长把自己正式介绍给赵教授,在他看来,意味着以后必须更熟悉首长的私人生活,尤其是这位赵教授…离开亭子,他耳朵里听着首长和赵教授的谈话,已上网找出赵海山教授的简历,看过两行就明白了:赵教授和首长同时毕业于同一所中学,同时进入同一所大学…做到首长这样的位子,还能和年少时的朋友有着如此情谊…
咿咿呀呀的琴声打断了唐海涛的思绪,抬眼望去,是首长。唐海涛喜欢唱京剧,尤其是马派,每年省直机关联欢会上,都会唱上两段,所以对首长拉的曲子很熟悉,是《小开门》。《小开门》简单短小,起头平和雍容,真真是皇家出行的仪仗和气派,片刻功夫,首长越拉越快,仿佛一板一眼的仪仗队伍中加入了急行的角色,仔细看去,是赵教授,赵教授的加入不但加快了曲子的节奏,更在首长原本高昂的音色中掺进恰到好处的低沉,让唐海涛在急行军的节奏中终于缓上口气来。
接下来,首长和赵教授一声声,一递递,快快慢慢,来来往往,没有断续,两人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都微阖双目,好似全部的力量都在手中小小的京胡上,前一个音符刚止,后一个节奏响起,他俩或周瑜,或黄忠,或蒋干,或诸葛,得意、失意、恐惧,合作,从盗书起到借箭终,差不多拉了全本的《群英会》,直到赵教授拉完鲁肃那句“怕到曹营人头难保”才算终结。
两个人同时放下手里的京胡,喝了口水,互相看看,好像都有点意犹未尽似的。首长想了片刻,架起京胡,琴音又起,半句之后,赵教授加入进来,这次两人齐齐望向长河方向,动作协调如一人般拉着京胡。
在唐海涛听来,好似有个美人在桃树下起舞,美人纤腰长腿,轻缓挪步,舞姿翩翩…渐渐地,美人加快了舞步,开始跳跃,旋转,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令人目眩神迷…树上桃花随着美人舞步颤动,最终被美人吸引,跳落在美人脸上、身上…轻缓的风从亭子后吹过来,带着春天蓬勃的生气,还有几片粉色的花瓣,落在他雪白的衬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