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一个天使必将与我为伴。我知道有一个天使必将带来上帝的讯息。
果然。她不负我望,在某一个特别的日子,用一种奇妙的方式,宣告她来临。
那一天,我在日记里庄重地写下。然后,在之后的日日夜夜里,我的心感觉到了心的轻微的跳动,我的耳感觉到了耳的悉索的回音。一个小生命落地生根,神奇地萌芽。
从八月,到八月。
经过一个晦涩的秋天,穿过冬夜沉沉的黯淡,在炎夏之际,我安心等待她的到来。
一晃三十年。
镜头缓缓拉到那个郁郁葱葱的夏天,济南南郊那个静谧安详,有着田园野趣,又有着雅致书卷气的校园。正午的大太阳照出一片明晃晃的亮地,院子里几棵高大的槐树遮天蔽日。树梢上浓密的枝叶,和枝叶间洁白的槐花散发着夏季特有的气味。隐藏在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高声唱着属于他的歌,给浓浓的夏意增加了几分乡野气氛,也更增加了喧闹中的静谧。
这座看似农家小院的校园,是隶属于古老的齐鲁大学一部分,是一座园中园。它位于深广辽阔的大校园的西南角,偏于一隅,独立成园。有几年,我住在那里。
那时候的齐鲁大学,已经更名为山东医学院。美国传教士和英国浸礼会合力建造的这所医学诊所,是清末民初较早的传授西医的会堂,齐鲁大学的前身。
一条小道,一扇大门。门里面庭院深深,是一方安静的天地,一所培养护理人员的学校。学校有两进院落,进门左手边是一座稳重大气的一层教学楼。不大的前庭,花木扶疏。绕过楼宇往后走,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这座两溜儿平房组成的小院儿,是学生和教职工的宿舍区。
八十年代末的中国,社会风气中还保留着一丝优良的传统。对知识的尊重,对学人的景仰,对理想的热望。对自然环境,也比后来疯狂拆迁破坏起来要保守得多。那时候在院里,偶尔还能看见野兔黄鼬郊狼等野生动物。
蝉鸣鸟喧,绿意葱茏。我的小巢在那趟青砖红瓦的平房尽头。
暑假里,学生们都回家了,老师们多住在前一排。这一排与女生宿舍相对的小屋,住的都是刚毕业的单身教职人员。一间间简易粗朴的屋子,住进人去,搬进几样简单家具,就有了人气。
单身的青年人总不会单身很久,渐渐地,平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声。学校管理者原本是不允许单身宿舍留驻家属,但既然是分配制,既然学校不给安排婚房,那年轻人们就只有就地解决,因陋就简。校方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七月,我也进入假期,专心等待天使降临。
每天晨起,在静若深林的庭院里安坐片刻,是那么充盈的享受。小屋虽小,却是安宁的栖息地,是属于自己的窝儿,不受打扰,闲人免进,非常满足。
一天上午,正在树荫下捧书细读,忽然一阵嚷嚷声打破了宁静。抬头一看,一行人男男女女横冲直撞就进了那头的某一间屋。
吵嚷的人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从理直气壮的喧哗中,勉强分辨出闹校的原因。原来,住那屋的老伙子小刘,与护校一位女生恋爱,被女生家人棒打鸳鸯。
那个年代,老师和学生恋爱,是受道德谴责的败坏行为。因而女生家长自以为手持把柄,占领道德优势,可以有足够的理由横加干涉。
实际上,老师和学生双方如果都是成年人,自由恋爱,应该不违反法律。当然校规除外。美国的学校对师生恋情就有严格的规定,一旦发生,必有辞退。而中国大陆的学校,多是公有制,教师职业是铁饭碗,一旦砸掉,生活无着,通常是会被吓住的。
小刘这桩情事,因了双方年龄差距较大,女生年轻,家人强烈反对而作罢。校方对小刘十分包容同情,怜他老大无妻,求偶心切,并没做任何处理。
在女学生集中的地方,类似事情屡有发生。男性老师近水楼台,人性的弱点使得沾花惹草变得容易。我自己也遭遇黄雀在后的命运,此是后话。
日历上那个标注醒目的点,一天天到了。腹中的宝贝却没有动静。她是太舒服了吧,在母腹中是最安全的避难所。一旦来到世界,面对的就不仅是风和日丽,还会有雷电风暴。
看医生倒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住在医学院大院里,和医生们是邻居。预定的日子过去了十四天,谁都沉不住气了。那人拉上我去住院,超声波检查发现胎盘已经出现钙点。
男娃女娃,之前并没有特别留意。我的感觉是个小花朵,内心里想要的也是。这次B超反而颠覆了以前的预测。也许是那位掌屏的同学认为人人都以生男为傲,在一个镜头中硬是发现了一点点蛛丝马迹之时便大声宣告给我。事后证明,那不过是婴儿缠绕的脐带。
住院第二天,催产针起了作用。按照计划,进了待产室等待。一针杜冷丁让人昏昏睡去,半梦半醒之间,听得到接生医护的交谈和临床产妇的呻吟。有一位年轻的产妇,她本人就是医学院就读的博士,专业恰是妇产。
当阵痛来临,疼痛难耐的时候,她的一句话让我至今难忘。她说以前在产房实习,按照书本上的方法指导产妇的姿势和用力,并且对女人的叫喊嫌恶不喜。现在轮到自己,才知道疼痛是难忍,出声是自然。她生的是儿子。当时我想,这小家伙是真正和我的宝贝同年同月同日同地出生的人呢!
我的耐痛力是很强的,整个过程一声不吭,被人惊讶。对女人来说,再痛的疼痛,一旦看到娇嫩的宝贝,所有的罪都值得了。崭新的生命!
婴儿室就在走廊的另一头,白天护士会抱着新生儿来找新妈妈喂奶。小婴儿的脚踝上都拴着个小纸牌子,上面写着妈妈的姓名。晚上可不得了,婴儿房里传出来的哭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就如夏夜池塘里的蛙鸣。
第二天当一位高挑漂亮的护士妹妹抱着小小软软的宝宝递给我,天哪,她的嗓子是哑的!哦,孩子,昨晚的合唱里,你唱得最带劲儿,对吗?
初为父母,那内心的喜悦甜蜜是语言不能描述。可是,……
以上几段文字,是去年的八月所写。因了某种原因没有完成,也就没有发出。今年又到八月,片片回忆再次随风飘起。当我执笔,当我想起,当我沉静下来,要给那段特殊的岁月续写生命的篇章,却又发现,想说的想写的,已经和去年相差甚远。
本来我想将这一段穿插进新写的一篇回忆里,又觉得和前些日子断断续续写成的文字不协调。行文的调子与铺陈的色彩都不一样,那就索性各自分别做自己吧!
静坐细思,去年的八月在孩子的生命里显然更重要,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可是为什么我居然没有完成呢?想来一是过于忙碌,再一是太过重视,总想写得更好,完成得更加漂亮,反而等过了那个日子,就不知如何是好,逐渐兴味索然,只有等待来年。
来年就是今年,岁月如飞,已经成人的孩子带来温暖的好消息。在她站在而立之年的峰端,将和她所爱的优秀青年,志趣相投的一对年轻恋人共结连理,携手人生。在这里,做妈妈的我,心存厚爱,百感交集,祈求上苍赐给他们安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