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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外的停车场上站着不少人,大半都是茉莉认识的,不是在车间里就是在餐厅里见过。突如其来的半天休息,大家都很兴奋,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商量着能怎么好好利用一下这难得的夏日时光。有人提议可以去爬雪山,也有人说可以去湖边,还有要去野餐或是一起烧烤之类的。
茉莉平时跟黛安待在书店里,满腹心思都是要如何学到本领留下来,即便闲下来的时间也是在公司办公区的回廊和仓库的旧文档中寻找线索。她也说清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要把小约翰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拉下来谈何容易呢?茉莉已经找遍了所有的旧箱子,能发现的也十分有限。其实事情过去那么久就算还原了真相又能如何?老让对伊丽莎白爱也罢,不爱也罢,他的愧疚心全部写在了遗嘱里,让伊丽莎白的孩子回来织梦工作是他最后的努力,而小约翰就算不高兴,也勉强履行了老让的遗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件事已经翻篇了,就连黛安这样的人都不再愿意翻开旧伤,不放手又能如何呢?
也许是自己努力的方向出错了,茉莉既然希望打败小约翰,单单靠过去父母辈之间的恩怨是完全没用的。在萤岭镇人人都知道小约翰才是老让的独生儿子,是老让的唯一的合法的公司继承人,无论他脾气好坏,无论他能力大小。茉莉跟当年的伊丽莎白一样,只是一个乞食者的角色,可是这也是茉莉最不甘心的地方。
茉莉没有往围在一起聊天的年轻人堆里去,她从不认为自己跟这些单纯快乐的同龄人有什么共同之处。
她眼尖看见公司的运输司机马克和肯森正站在公司的大卡车前抽着烟,这两人都是织梦公司的老司机,他们跟黛安一样几十年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了解织梦的生意流程和起起伏伏。他们平时的工作时间都是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无论是从矿山运矿石还是拉上公司当天的出货送到码头登船,都需要选择人少的时候。如果等到天亮,码头上排队上货的时间也会拉长,所以等到每天中午的时候,马克和肯森已经是任务完成后的下班心情了。
看见茉莉过来,肯森和马克都很高兴,他们正愁没人听他们聊天呢,平时他们在书店见到茉莉也多少会寒暄几句,冷不丁公司有了热闹,也乐得八卦几句。
茉莉先开口道,今天提前下班了,听说是因为老弗莱德盗用公司的网盘自己偷偷拿出去卖呢。她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肯森和马克。
嘿,这还用说吗?弗莱那家伙小约翰就不该雇佣他,都说人的第一反应是最真实最直接的,果然肯森和马克都是见怪不怪地嘿嘿一笑,显然早已知情。
马克摊开红红厚厚的手掌,摇头说,弗莱德来来走走好多次了,老让在公司的时候就解雇了他,他搞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也不是第一回了,狗改不了吃屎,老让那么精明,尚且让弗莱德钻空子,小约翰哪里管的住他?
弗莱德会被解雇吗?茉莉忧心忡忡地问,为了让自己的问题不是那么突兀,又加上了一句,织梦的梦盘会不会做不下去了?
那你不用担心,现在市面上做梦境胎教的那么多公司,还就是织梦的胎教梦盘最有效果,口碑也是最好的。等盗版盘的事情清理好了,摩登网盟还是会继续跟织梦合作的。这个我一点都不怀疑。肯森用力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口浓雾非常有把握地继续说,梦盘的需求一直在上升,用途也越来越广,我听说设计部正在研发给老人院使用的梦境康复系列,让患有阿尔兹海默的老人们大脑得到一点修复,减缓老年痴呆的发病率和严重程度,你们看看这市场会有多大,这些都是明摆着的前景!
哦,是吗?原来是这样,如果老年人市场被打开确实是不得了。
其实吧,我看现在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市场和产品,问题是真正高质量的臧石越来越紧俏了。马克也是老江湖,眯缝起眼睛指了指身边的大卡车,从去年年底臧石涨价就很厉害,翻了3倍不止!现在做梦境产品的企业越来越多,臧石的需求高。其实织梦就算不生产自己的梦盘,靠着极光峡谷的臧石资源,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对,老让还在的时候,我们就聊过,织梦最坏就算只是卖臧石原矿也能赚得到大钱。
但是如果不做前端产品,只是卖矿,市场最大的蛋糕肯定会被其他公司抢走。毕竟卖产品附加值也高,织梦的梦盘独一无二,只要把盗版控制好了,这就是摇钱树,几代人都吃穿不愁的。要不我说织梦家族的老祖宗们还是厉害呢,萤岭镇这口井挖的太好了,老让的转型也不错,他把什么都给考虑到了,就算小约翰没有老让的能力和眼光,也一样稳赚。
我听传闻说织梦家族萤雪湖下面有个秘密的臧矿,是真的吗?茉莉蒲扇着眼睛,一派天真的模样。
什么?你从哪里听说的?肯森瞪圆了眼睛,脸色忽然沉了,盯着茉莉问道。
我,我就是听说的.....是皮特说的!茉莉灵机一动,撒了个小慌,心想反正皮特哪种人到处说话不把门,栽赃给他就是。
呵呵,难怪呢,那皮特那种人什么都往外说的,他有没有告诉你秘密臧矿到底在哪里?
没....没有啊,当然没有啊!他怎么会告诉我这么秘密的事情,他说有秘密臧矿,我都以为他是在瞎吹牛呢。
哈哈哈,他不说,是因为他不知道。就算他说了你也千万别信!马克看见茉莉脸色惶恐,惜香怜玉起来,宽慰说,皮特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这些单身的女孩子都离他远一些。他说的那些永远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就是为了要勾起你们女孩的好奇心,好让他有可乘之机。
肯森亦是哈哈大笑,多少年了,大家一直都传说织梦家族在萤雪湖有一个特大的秘密臧矿,可是谁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就是老让也不知道,他一辈子都在找,不是也没有找到吗?
真的吗?老....茉莉有些不习惯直呼老让其名,打了个梗儿,换成个称呼就好像没有那么别扭了。道,老老板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还听说萤岭镇后来禁止外人前来也是为了防止不法之徒来这里到处探秘和挖矿。
呵呵,我说茉莉啊,别看你白白净净羞答答的样子,你消息很灵啊,知道的还真多。马克好心好意地嘱咐,不过啊,如果你想在织梦待下去,这话题就只能说到这里了,你也就是跟我们说说,以后不要到外面去谈,这种事情在织梦家族也是不能谈的。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皮特那家伙是个两面派,小约翰早就看不惯他了!
啊?是吗?对了,我有好些天没看见皮特了,最后一次见他,记得他说是去纽约参加梦境产品的行业展销会。
可能吧,皮特那家伙还不如弗莱德呢,弗莱德好歹做些实事,皮特完全就是一张嘴。其实我们暗地里都怀疑皮特跟弗莱德是一伙的,否则衣弗莱德那种温吞的老好人脾气,怎么敢做盗版?这么干,以后谁还敢雇佣他,没了工作,老婆孩子怎么办?这不等于找死?所以他肯定是有了下家.....
是你怀疑啊,别拉上我!肯森听马克越说越多,忙把自己先撇清了。
对对对,就是这么一种猜测,茉莉,你听一耳朵就好了,千万别到处去问了。被小约翰听到就麻烦了。
哦,哦,我知道了。我又不认识谁,跟谁说去?茉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心中暗暗发笑,对她来说,这一番聊天获得的信息量也比在办公室里待上一个月要多很多了。
之后马克和肯森不再聊织梦的闲话,茉莉听了一会儿,找了个藉口走开了。经过车间年轻人,听见他们还在商量去哪里玩,她故意放缓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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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萤雪湖吧,现在萤雪湖上冰雪都化了,景色太漂亮了。每次上班经过我都有种想要跳到湖里去游泳的愿望。安娜是新来的质量检察员,个子小巧,牙齿雪白。
夏天去萤雪湖游泳倒是不错的,但是今年不行了。你们看了小镇新闻吗?米莉莎是个身材丰满的女孩,头发自然卷曲,看起来总是有点儿睡不醒的样子。
安娜问,为什么今年不能去萤雪湖游泳?
因为在过去7周里,萤雪湖西部2公里之内发现5条死因不明的大鲟鱼啊!
上个周末,我父亲母亲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在沙滩上又发现了一条湖鲟,还挺大一条,有8英尺长,体重可能超过80磅。他们还拍了照片,那死鱼样子还挺难看的,翻着薄薄的白色肚皮,奇怪的小胡须指向天空。格里是个头发乱糟糟的土著人,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紧张不安。我家在萤岭镇住了有31年了,以前从未见过一条死鲟鱼,现在小镇居民们都在谈论这事儿。这不是好兆头,绝对不是!
不就是死条鱼吗?有什么大不了?安娜不以为然。
安娜,你可别搞错了,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鱼!萤雪湖的这种鲟鱼很独特,有尖刺状脊寿命也非常长,有些可以持续100多年。它们的生命周期很不寻常,只有在15到18年后才会性成熟,而雌性只每2年或3年产卵一次。茉莉扫了一眼,说话的是肩膀宽宽的大个子年青人,只看背影,也大概知道是常年在冷库里篆刻梦盘回路的设计师,好像叫乌龙,他的工作就是在冷库里摆弄臧石测试纯度,冷库里温度低,常年要求在零下10°左右,所以乌龙就算是夏天也是戴着帽子,穿着挡风的夹克衫。
只听乌龙接着说,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杀死了那些能活几十年、能长到8英尺甚至更长的史前鱼类?
没那么严重吧?安娜好像天生就有反骨,对于别人的话总是提出反对意见,这完全可能就是一种巧合,恰好这些湖鲟到了寿命,所以集体死亡了。大自然的造化,谁能解释的清呢?
清理工布莱斯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看法,这个时候,也加入进来,说,现在普遍的推测是说今年天气反常,听说是因为今年开春水温异常,萤岭镇的鱼类都适应了异常的低温状态,也许是温度回暖导致湖鲟的死亡。
乌龙说,这个我也听说了,我也看了不少相关的资料,镇上仔细地追踪两个湖水入口的温度。今年5月,萤雪湖的平均温度为14.9摄氏度,比10年来的平均温度3.4摄氏度整整高出10摄氏度。镇长还专门咨询了一些鲟鱼专家,他们说当水温变暖时,这种巨型底栖鱼确实会承受压力,鱼类对温度的快速变化非常敏感,因为更暖的水含有更少的溶解氧,会给鱼类带来生理压力,导致免疫系统发生变化,使它们容易受到病原体或病毒的攻击。
湖鲟死亡如果跟水温有关,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下几场暴雨就好了,湖里水温下来了,鲟鱼就没事儿了。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去游泳呢?我们又不是鲟鱼!安娜大概是以争辩为乐,故意继续唱反调。
没有谁硬性规定说不能游泳,但是万一鲟鱼不是因为水温的原因死亡呢?如果水里有什么有毒物质的话是不是很危险?那么大的湖鲟都能杀死,人下去游泳会不会被同样毒死呢?乌龙面露笑容,不急不忙地反问道,把安娜说得哑口无言。
有毒物质会是什么?米莉莎吓得眼睛忽然睁大了,好像是被噩梦惊醒的表情。
比如说工业排污废水这些?臧矿的废料堆也有腐蚀性的,织梦公司现在梦盘产量这么大,清理出的放射性毒水和其他受污染的放射性废物,都埋在萤雪湖附近的沙土里。这些会不会渗透到湖里去?就算现在不出问题,以后也是隐患,如果活了100年的湖鲟接二连三的死亡,谁能保证不是因为喝过辐射水后中毒死亡?
没错,这个时候大家都小心谨慎吧,在湖鲟的死因确定之前,大家都不要下水。格雷一贯是乌龙的好兄弟,铁杆支持者,不失时机地还给大家布置好任务,如果有更多死鲟鱼出现,护河人会想知道的。镇长要求居民记录时间和地点,拍照并记录任何异常情况。
太讨厌了,你们是不是诚心不想让我们好过?安娜恼怒起来,大好的时光都站在这里干聊过去了,我不管,我去骑自行车了,米莉莎,你来不来?
去啊,去啊,走吧!米莉莎答应着,布莱斯也追了过去。
茉莉站着听了一会儿,一直没有插话,对于什么湖鲟,游泳或是骑车并没有多大的兴趣。难得阳光正好,她倒是有了计划,她想去老让的墓地看看,不过这种事情是没法跟任何人说的。
墓地在萤雪湖的水库后面的山上,茉莉先回家换了一套轻便舒服的运动衫,轻轻地带上门,夜里从茉莉的房间常常能听到水库水涛流淌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是从睡梦中传来,让茉莉感到莫名的安宁。此刻水流哗啦地欢呼着,像是伸出热情的手臂拉着茉莉一路寻去。
河流沿着高耸入云的雪山的脉络勾勒出山谷沟壑的深浅,从涓涓的雪水到汩汩的涧泉,有汇集而成欢快的山溪,到了峡谷外形成一片宽阔平坦的水面,又淌淌洋洋地向冰海奔涌而去。
此刻的水库水流平缓,山上的雪水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茉莉好奇地观看水坝的形状,如同一只巨大的马蹄凌驾在河流的上方,水库的8道闸门只开了4道。只见四道水门下水势湍急,大股的黄褐色的水流翻滚着雪白的怒意,喷涌而出,两岸的堤坝上积雪未化,动静之间水声如雷,景象极为壮阔。
茉莉拿出手机,一路拍了好些照片,又想靠近了再拍些湍急的水流。她见河岸的隐蔽处有一大丛灌木,从那里探出了一小块石头,走得近了。又见山石后,几朵蓝色的山花在山崖上开得灿烂娇艳美不胜收。茉莉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体,专心地将镜头对准花束,轻轻按下快门。
汪汪,汪汪汪,冷不丁从小路上冒出一条半人高的大狗,身材健硕,巨大的头颅,黑得发亮的毛发,对着茉莉一阵狂吠,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
茉莉哪里提防,吓得倒退两步,转身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石头上,整个人都侧摔在地,手机也脱手而出掉下了山石。但那恶犬并不干休,骨子里面的兽性被激活了一般,穿身猛扑了上来,两只前爪按住茉莉的肩膀,一张毛茸茸地大头凑到茉莉的眼前。嘴里呼哧哧地冒着一股股热气,直喷到茉莉的脸上脖子上。茉莉能看到的巨犬口中发黄的几枚利齿,尖刀一样在眼前晃动着,好像随时都会插入自己的身体。
茉莉尖叫着别过脸去,用手背挡住了面孔。那狗又是舔又是嗅,湿乎乎的鼻子和舌头碰到手上胳膊上,肌肤一阵阵发紧。她只好用胳膊肘顶开狗头,任凭狗嘴巴里的涎液顺着她的小臂巴嗒嗒的滑落。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难道自己就这样死了吗?茉莉害怕的全身都在剧烈地抖动着。
琅玡, 停!琅玡!你给我回来!听到呵斥声,茉莉用眼睛余光看去,只见一个杵着木棍的剃着寸头的年轻人站在灌木后,身上随随便便套了件宽松的黑色T恤衫,更显得肩膀宽大身材魁梧,茉莉第一眼没认出来,可是听他声音,却又颇为耳熟。
那年轻人的吼声带着雷霆,那只叫琅玡的黑狗听见主人发怒,不敢不听话,立刻松开茉莉,夹起尾巴灰溜溜跑到了主人身边。
年轻人急忙弯腰把狗脖子上的链条给扣上了,茉莉惊魂稍定,看他弯腰的背影,猛地认出这人像是乌龙。平时乌龙在公司都是待在冷库里戴着帽子,穿着夹克,还用领子挡住半边脸,难怪第一眼没有认出来。
乌龙系上狗链,忙不迭迈开长腿几步跑过来,蹲在茉莉身前,关切地问,啊呀,对不住,你没事吧?
我,我....呜呜呜呜....
对....对不住啊,都怪我,你受伤没有?乌龙抓耳挠腮地又回到茉莉面前,黑狗跟着凑过来,大脑袋一靠近茉莉吓得一阵尖叫,别过来,别过来!
它不咬人的,真的,你别怕啊。不信,你踹它一脚,我家琅玡个头大,但是我保证它不咬人。乌龙大概也是慌了,都不知道要怎么证明才好。
我踹你!茉莉气得真的狠狠踹了乌龙一脚,乌龙吃痛,但也不敢叫也不敢躲,看见茉莉大哭着,手上的灰抹到脸上,又顺着泪水划出两道黑色。
你的狗,你怎么不拴住它啊?
好,好,我把它牵开,乌龙给琅玡拉上狗链,拖着琅玡到远一点的大树边拴好了。这才又走了回来,蹲在茉莉身边,伸手轻轻按了按茉莉的膝盖和脚腕,小声小气地问,你,你,受伤了吗?哪里痛?
我哪里都痛!我招谁惹谁了啊,我好好的在这里,你的狗冲过来咬我,呜呜呜.....茉莉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乌龙站起又蹲下,蹲下又站起,全没有了往日镇定自若,要不我送你去医院吧,我背你去,好不好?
茉莉带着哭腔指着山石下面,我的手机,我的手机!
啊?我去看看!乌龙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满脸通红。一边说着,他跑去山石边往下眺望,哪里还有手机的影子,一定是给掉到水库下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