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父与子 (书稿修订)
——对艾未未要离开德国的联想 金弢
八十年代,艾老是我们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他时任副主席,有不少重要的外事活动都会请他出席,由他出面主持。因艾老年事已高,外事活动均有夫人高瑛陪同。工作的需要,我跟艾老夫妇接触颇多。在几次陪同外宾家访艾老时,其中一回便是陪驻华前大使魏科特(德国电视一台Ulrich他爸)去艾老的家,遂有机会也接触到了艾未未。虽相遇匆匆,交谈不多,但他的性格、个性通过他的言谈举止、通过他跟母亲的对话,还是能窥见一斑。尤其是他后来国内国外地成了新闻人物,媒体传说沸沸扬扬,相关他的信息和报导每每不绝于耳,加之文友的议论,或许多少能折射出艾未未的某些性格。这几天来,艾未未在德国再度成为新闻人物,他在接受《世界报》采访中透露,准备离开德国,并表示:“这个国家不需要我。” 事后,《法兰克福汇报》记者很快发表一文,题为《立论强势,论据弱微———艾未未在清账》,予以回应。
文中披露:
卜居柏林四年的中国艺术家艾未未,声称将结束在德国的流亡生活。原因是:德国不是一个开放型社会,“是一种乐见开放、但且首先自保的社会”。德意志文化之强势,使得它事实上对外来的理念与争论无法接受。于公开的辩论几乎不存有空间,对不同意见基本上不予尊重。文章认为,这一强势论点可待商榷,然而,它出自艾未未之口,听上去更是一种挑衅,有如在拿气球做一次新的艺术试验、用词语在编织花环,因为他的论据缺乏内涵。问及他此一观点有何例证,艾未未的回答则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出租车轶趣: “这种事我已亲身经历三次,每当我跨入出租,司机见了我马上一句 ”。另一场景,艾继续道,因为香水的气味问及能否开启车窗,他跟司机落得个妇姑勃谿。记者回应:“此类争吵更多是因人而异,日复一日,数见不鲜。”·······
文章往下几段后又说:
德国根本不存在禁止辩论。几年来、甚至几十年来相关出身的争论一直赓续不断,近年来更是蔚然成风。就此争论,几乎各阵营时有发声,公开及自由的程度近乎到了挑战法律的边缘,这是人们日日有目共睹的。当然也毋庸讳言,就是那些出生于德国的人们,哪怕是一辈子———倘使善意———都会被问及其出生国;更有甚者———作为负面例举———因为其模糊的“外国人长相”而受侮辱或袭击。近期,极为糟糕的是这种现象波及戴小圆帽的犹太人和系头巾的穆斯林。至于题及与传统移民国诸如美国相提并论,德国是该迎头赶上,这或是一个大有裨益的讨论话题。但遗憾的是艾却坐失良机。
文章结尾,作者对艾未未厉声驳斥:“这个国家不需要我”,此言即为该艺术家本次访谈的结论。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德国需要每一个艺术家,更是象他一位此番受人逾常敬重、能构建通往中国多种桥梁的艺术家,不啻赘述有关这一人口居最的国度那些迂腐的老生常谈。至于言及德企的利害得失,以及有关对华关系的解说,则更显现艾谈话的实质所在,诸如,在他提到,于此涉及人权话题只会得不偿失。抑或他已心知肚明,如若这次访谈在德国舆论界错失一次语出惊人,他或将被读者疏虞。然而惊人之余所剩的是一记毫无作用的空炮,因为他论据匮缺。兴许他会予以补充,或我们只权当侥幸······
文化人艾未未
艾未未是个艺术人,搞艺术需要的是灵感,而灵感的前提是敏感。艾未未是个敏感之人,他有艺术新意,搞行为艺术,在中国吃螃蟹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拍男女裸体群照;他算目光犀利,汶川地震发现无数个小学生书包,收集当作艺术品;他算是有艺术创意,继小书包后利用废旧的Lego办出新展。然而,艺术虽然需要思想,但艺术家跟媒体人不能相提并论。艾未未看到了地震后的书包,他的艺术展揭露的是一种现象、一种事实,但他没有去探讨这场灾难之前是否能更好地预警,灾发后在援救措施上有哪些可鉴之处,灾情发生后又有哪些人为的失误。他没这么做,他只是个艺术家;
不同于媒体人,艺术家的宗旨在于揭露提示,停留在表层; 艺术作品的本身不会给你更深一层的解说。除了这幅表层,进一步的内涵需要观者自身的分析想象,看艺术展是需要带着思想去的。他的地震展是在提示这些小书包背后隐匿着什么;他的群体裸照是在挑战中国传统道德的底线,在眼下中国变迁的大时代,传统遭受突破属情理之中,一张男女耻毛毕见的公开裸照引来纷争也是人之常情。想想茅盾在他的《子夜》里,老爷子看到坐黄包车的旗袍女人展露大腿,一句“万恶淫为首”,心脏病突发命归西天一样,七十年代末的我们都已看得忍俊不禁。这些裸体照想说明什么?艾未未未作说明,他只是个艺术人;
Lego是孩子的玩具,那么多玩过的Lego背后是那么多的孩子,这又意味着什么?艾未未没有解说词。这是观者的任务,是艺术评论家的职责。艾未未在德国才生活了四年,可谓走马观花,白驹过隙,但他发现了德国社会某些有典型的现象,至于这种发现是真假对错姑且不论,人人闻之可见仁见智。但他作为艺术家已把问题浮托在可见的层面,更进一步的深层探讨则是媒体人的职业范围了。我们不能要求一个艺术家去做评论家的工作,这本来就不是他该做的事;就跟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媒体人去办艺术展一样。这篇文章对艾未未的质疑,是强人所难,苛求于人。
事实上,我如言对艾未未没有太多的了解,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只是因为工作之故与其父亲过往甚多,因此也连连上了他。这次看到德国某些媒体对他不公的批评,遂站出来替他挡一枪,颇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气。或许换作是中国人在指责他,这回我也许就不予发声了。这似乎很像是一个女人,自己的老公在家里做妻子的可以任意骂,出了门被别人数落,老婆就不会干!不知这是血浓于水,或是民族的狭隘?
文章观点之我见
艾未未要走的主要动因之一,无疑是他感到此地“融入”无望,“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一定会这么想。德国不同于美国,要想“融入”并非如此一词这么简单,谈何容易。"融入"必以语言为先导,而学习德语甚至掌握德语之难,作为母语的德国人难以想象,不能理解。象艾未未这样搞艺术的,不会本国语言,想在德国生活下来,困难不言自明。就是他会英语,在此生活,跟社会永远貌合神离,永久脱节。
再一点,艾未未说得没错:“日耳曼是一个文化很强势的社会。” 德国人是永远不会俯就放弃自己的母语,用外来语跟你沟通,这一点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已有认知。我们的德国外教,哪怕在中国生活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也绝不会放弃德语,用磕磕巴巴、文理不通的中文来跟你交流。就如我们到了国外,哪怕智商再高,一旦失去了语言,就顿间成了聋哑人;搞理工的还能凑合,而文科类没有语言则举步维艰,不精通寓居国的母语,事业将是一筹莫展。《芙蓉镇》作者古华到了加拿大还能写出什么?顾城到了德、英,颠沛流离北欧,最后魂断“激流岛”;北岛到了德国,想跟顾彬在文学上成就鸿志大业,最后不也是南辕北辙,无奈回归本土;
所以日前我听说北外校友,因央视英国撤站,转战德国,而日耳曼文字却目不识丁,叹如一介 “德语文盲”,欲在此开设记者站,虽勇气可嘉,然我无奈深感惊诧。我若到了法国就会变得听说不能,瞬即忽如半残废的智障,尽管我在大学二外学的还是法语!央视为何不撤回此班优秀人马,留作他用,换成德语班子,这明摆着举措有失!中国又不匮缺德语人才。艾未未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德语之难,不仅德国人不知道,但凡没碰过德语的中国人都不会有充足的思想准备,往往会拿英语作参照,以为会了英语就很快会德语。事与愿违。一旦学起来其难度就是哑巴吃黄连了。尤其到了成年,特别是年过三十,难度翻倍。艾未未想终生定居德国,往下的岁月就是什么都不干,光学德语,到了莫齿能拿三分,就该祝贺他了。
性情中人艾未未
艾未未的性格像极了父亲,也是倔硬不阿。艾老文革时的受难表现,从来不肯低头,吃软不吃硬,而且一直是个性情中人。虽跟艾未未见面不多,但通过其父母加群友的谈论,也算知晓一二。艾未未的长相不像父亲,取了母亲,艾老就是年逾不惑还是英俊男子一个,一如既往地显得清秀利索。艾未未的外表更像艾青夫人,但他的性格则更多地随了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也是个性情中人。
一九八五年五月,德国文献作家Hatto Kuhn应中国作协的邀请单独访华四周,我有幸全程陪同,最后一直把他送出香港。小Kuhn的访华是因他叔叔,德国首屈一指的翻译家Franz Kuhn,其迻译生涯之久及译著数量均居世界之最。他终生不娶,坚持六十年有奇,翻译了我国从明、清直至茅盾的《子夜》几乎所有经典小说。小库恩作为唯一精神遗产继承人来华作书展访问。在京期间有一回正式宴请,餐定在前门吃烤鸭。
德方我们邀请了文化参赞夫妇和一秘夫妇加库恩五人,我方是北京图书馆馆长,因库恩书展在北图举行,一位作家加我翻译,宴请由艾青出面,带上高瑛,也是五人。正常安排一桌八人,因不好精简,八人桌加了两把椅子,已经显得局促。宴前,德国客人和中国作家赶在艾老前已经到场。出乎意料,德方事先没打招呼地多来了一位文化秘书,声称懂汉语可以当翻译。这种外事的不测弄得我们很被动,餐桌本来已经超员,再加一把椅子已是绝无可能。我灵机一动,为了无损外交礼仪只好考虑精简高瑛了,趁着他们还未到场,我赶紧冲下楼去等侯艾老的车,把情况如实向艾老汇报,建议高瑛能否就不参加了。艾老也没有征求一下高瑛的意见,就对我说:“让她在车里等着,我们走。” 我顿时感觉到高瑛难堪的表情。虽说尴尬不悦,但高英女士依然客气地逆来顺受,还是非常随和地冲着我强作欢颜,让我扶好艾老尽管走吧。直到今天回想此事,我仍怀歉疚。艾老就是这种爽直的性格,说一不二;
还有一次是一九八七年年底,作协要接待一个波兰作家团,因作协没有波兰语翻译就向广播电视部借了一个,面试时一聊天,他连什么叫“意识流”都不清楚,外联部主任认为没办法用,会影响两国作家间的交流。后来从对方团的履历中得知,来访团员第一外语都是德语,团长和两个副团长均参加过“二战”,团长的长篇战争小说“Niemandsland”《真空地带》,已德文付梓。根据新的情况,领导决定利用我的德语,此团由我接待。
访华过程中,波兰团提出要跟我作协签署一项两国间五年对等互访协议,由此作家团代表波方政府,波驻华大使也将出席。中国作协当时连个像样的会议厅都没有,机关还设在抗震棚里,没法接待外宾,最后借用文联的,中方团长由艾青出面。签完合同,艾青做着手势大声地问:“香槟酒呢?香槟酒呢?哪有签完两国协议连香槟酒都没有的?” 波方团长问我是不是在要香槟,我不能说谎,弄得外事人员颇为尴尬,不知如何回答。艾青的性格从来就是这样痛快耿直的,电影《戴手铐的旅客》讲的就是他,这一点艾未未与父亲如出一辙。艾未未是隐瞒不住自己观点的,他在中国是这样,到了德国还是这样————旧性不改,千牛落海。
艾未未该往何处去?笔者真心希望他能慎酌考虑,语言的因素不能不顾,尤其想在寓居国长期生活下来。
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文人作家到了国外,其新闻价值性极强,不像科学家往往默默无闻。但这种价值取向不会维持很久,没有了新闻价值,其所依附其上的文艺价值也会瞬间受损,往往是到了国外,更换的国家越多,文人的身价越跌!另外,在此不得不提到这位《法兰克福汇报》记者的德语是出色地好,每每用词精确到位,非常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