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封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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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

 

现在说到一些事情,会用疫情前后来区分。有时候会突然很感慨,哦!那时候还没有疫情,是真的可以说走就走。抬头看看窗外,秋日阳光耀眼明媚,所到之处皆被沐浴成美好温柔的样子。心想,疫情前的秋日,阳光也如此吧。又想,这世上最脆弱的恐怕还是人以及人的命运,说变就变了。

 

最近看到一条新闻,云南的一个爸爸为了自己的孩子,在家里合成一种被他叫做“化合物”的药品,原因是他儿子得了罕见病中的罕见病,三岁左右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一百,除非获得这种“化合物”,那样即使无法治愈也可以多少延缓一点离去的时间。但是这款化合物只有国外有,国内没有,又因为疫情,他更无渠道获得国外的这一款“化合物”。于是他把自己家里的一个房间改造成无菌实验室,没日没夜地看那些看不懂的医学论文、晨昏颠倒地做实验。至少,孩子目前因为他的努力而仍旧留在了他的身边。我想这位年轻父亲的命运也就此被改变了吧。

 

七月中旬,我家老Z随他的越野车队队友去内蒙自驾,这对他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大概从2010年买了越野车开始,他和他的车队几乎把国内的有人区无人区都跑了一个遍。这个事情肯定是有一定风险的,但是谁也没想到今年夏天他们几个老越野,突遇内蒙境内极端天气。

 

你大概没有什么机会去到内蒙。疫情之前,喏,又是疫情之前,那时的暑假里我们开车去内蒙也是家常便饭。从北京一路沿高速向北行驶,几个小时之后,就是满目苍翠,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我们常常把车停在路边,对着近在咫尺的云朵发呆,盯着摇曳婀娜的格桑花拍照,看着成群的羊慢慢地踟蹰在辽阔的草原上。通常会有阳光照射在浑圆的山丘上,山丘又将大片阴影投射在草原上,阴影随着时光的移动而移动,我们此刻会集体庸俗而真诚地感慨:这里处处是屏保哇!

 

然后回到车上拿水喝,因为七八月份的内蒙很干燥,雨水偶有降临也多半是一片云朵发个小脾气而已,更多的时候,内蒙夏季的空气里,都是崩裂的阳光的味道。

 

但是这一次出现了意外。他们一共五个人五台越野车,身披阳光经过草原来到一个峡谷入口,准备穿越。此时仍旧风和日丽波澜不惊,但是当他们进入峡谷,就完全没有征兆地天降暴雨与冰雹,山崩地裂的感觉扑面而来,更有不知从何时起积蓄了巨大能量的山洪从峡谷两侧的顶端倾斜而下,峡谷瞬间变成巨浪滔天的河谷。一辆越野车差不多两吨重,但是进退维谷之中,瞬间就被山洪吞没了……

劫后余生的老Z应该跟很多人描述了很多次——他如何在越野车还有电的最后一秒解开安全带、按下车窗,顺势从正在倾覆的越野车里钻进洪水之中;

他如何在洪水中奋力搏斗眼见着游到了岸边却被一个大浪彻底拍回水中并且大腿与一块巨石相撞;

而此后他又如何几次努力游向岸边却一次次被巨浪拍回水中以至于再无体力只得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中他又如何保持清醒的头脑,躲避各种不知名却可能致命的障碍,如何尽量保持抬头用嘴呼吸避免鼻腔吸入洪水;

以及在漂流了足足八公里之后被冲刷到一片小小的凸起的沙丘上。

 

他躺在沙丘之上,不知道那是何年何月几时几分,只感觉到亘古不变的阳光温暖了他。

当然,我想他可能也跟很多人描述了他这一刻的想法:如果此时死去,也不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睁开眼睛感觉自己睡了一个世纪,可是太阳依然还在。

他慢慢爬起来,辨别方向,确认太阳快要落下了。

他想走,但举步维艰。他想在还有太阳的时候找到公路但也不能确认自己能不能做到,于是他在那片小小的沙丘上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万一,人们找到他,他认为就能看到我的电话号码。

 

这个地方位于内蒙巴彦淖尔市,那个峡谷是当年昭君出塞走过的峡谷。它跟宁夏自治区的银川在一个纬度上。后来我在银川的医院里陪护他,我知道每天晚上8点太阳才渐渐隐去,而他们当时进入峡谷是下午4点不到。也就是说他经历了几乎4个小时的生死劫。

 

五个车友,离开了两个。

 

还有两个车友年轻幸运地游到了岸上。

 

老Z终于在太阳落下去的最后时刻走到了公路上,公路上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出动。当他躺倒医院里的时候,当地已经开始了大规模的搜救。只不过找到那两个遇难的车友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从上海飞到银川医院的ICU才知道什么叫挤压综合征,情况又有多么危险。

十天的时间里,我看着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克服,我看着那些指标一点一点恢复,他最终完好无损地康复出院。

 

我现在可以很平静地说这一切。在最艰难的那一刻,我心里也想过,这个暑假我究竟会面临什么?如果真的要面对那样的结局,我能接受吗?

我想,我能。从今年1月份我家哥哥生病,到7月份老Z死里逃生。我想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崩溃一定还会有,但是崩溃完了,继续接受、面对和处理。

 

遇难的两个车友,一个55岁。据说人谦卑温和,因为之前在部队里做汽修服务,所以他是整个越野车队的技术保障;又听说他20岁起就确诊了一型糖尿病,终身注射胰岛素,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身体状况,他们称呼他为老头儿,吃饭的时候会一直帮他盯着少吃含糖高的食物;他有一个做医生的女人,女大夫也常常随车队出行,带着许多的常用药,是大家越野在外的随队大夫,队友们一直羡慕他们和睦的夫妻关系,只是这一次出事后大家才知道他们其实一直没有结婚。

他在车队里的名字叫禅者。

 

另一个遇难的车友,才34岁,孩子一岁半。据说身高1米80,很英俊。也据说这是个特别热情的小伙子,负责打理车队出行时许多琐碎的事务。他年轻的妻子参加了老Z回京后车友们为他举办的欢迎会,说这个年轻的妻子表现得令人难以想象的从容与淡定,看不出哀伤。我想,也许,看不出的哀伤才叫哀伤。

他在车队里的名字叫小王子。

 

我几乎不参加他们车队的活动,因为我不爱冒险。

我也从未见过禅者和小王子,但是此刻HELEN,我很想为他们祈福,我想他们都有独一无二的人生,匆匆结束去到另一个世界。禅者,小王子,如果果真有另一个时空,请接受我对你们的祝福,祝福你们在那一直沐浴阳光、温暖美好。

 

有的人,有的人的命运可以瞬间就被改写。

 

我在银川的医院里还见到了许多,下封信再写给你吧!

 

Jin

2021年10月1日

 

Jin:

 

这封信我看了好几遍。我没有去过内蒙,但是从朋友那里早就得知就是你描述的蓝天白云、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样子,我完全想象不出这幅满目屏保的画卷会突然如此面目狰狞。

 

三年半前,我做了一次大手术。手术前一天晚上,麻醉师到病房里来跟我解释麻醉流程。这是一个在香港工作了十几年的英国人,有着绅士般的有条不紊。解释完之后,他给我一颗药说可以帮助我睡眠,免得我紧张睡不好觉。我说我没问题,不需要,我能够睡得很好。他有点意外,把药留下但也没有坚持说服我吃。

 

我的确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手术时间长,我被安排在第一台。护士们做准备工作,给我套上压力袜,打上吊针时不停地安慰我不要怕。很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紧张,内心很平静。我仰面躺在手术台上,眼里只有无影灯,然后一个氧气面罩盖了上来。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了吧!我进手术室是早上八点,回到病房已经是下午五点。这段时间,W教授在我的病房里等候,他说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的漫长,他一会儿就到楼下的手术室门口去看看显示牌。每次看到还在进行中的字样,就越发焦虑。我想,你家老Z在沙丘上看到的那一轮暖阳,就像我看到眼前的无影灯,身处风暴中心的人在那一刻或许都超越了恐惧,坦然接受任何结果。而你,就跟W教授一样,提心吊胆是因为不知道应该做怎样的心理建设。

 

记得我们当年刚进校园时,写的作业现在看来很幼稚,很无病呻吟,很想营造不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的悲情,那时候我们向往有着丰富阅历的人生。时光荏苒,当我们有了我们这个年纪的积淀,我们更愿意平平安安的苟且。

中断书写的这几个月,香港波澜不惊,除了还没有通关,生活俨然恢复了正常。上个星期我和朋友去九龙塘的“又一城”吃饭。这是个有很多名店的高端商场,整个商场的围栏和扶手楼梯全都是玻璃的。我之前的信中提到过,这里每年都有一棵6层楼高的巨型圣诞树。社运期间,不但这棵圣诞树被烧了,商场里所有的玻璃也都被砸烂。后来商场担心重新装修好玻璃再被砸,围栏全部改用铁栅栏,结果一个高大上的漂亮商场硬生生地变成了“惩教所”。时隔近两年,我再去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只是原本永远熙熙攘攘的苹果店里雇员比客户还多。如果不是异常的冷清,不会想得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不会想得到这里曾经是个火光熊熊,满目疮痍的战场。

 

我们点菜,还是选择了使用粤语,交谈时也尽量用粤语和英语。这实在是出于无奈的自我保护,因为一片祥和之下,社会仍旧存在着难以调和的撕裂。

因为你不能确定这些服务员和厨房里的工作人员是哪一个阵营的,因为你会担心他们万一朝你的盘子里吐口水怎么办?就算这是非常极端的行为但也的确发生过。总有一些人要泄私愤,而这一次,说国语的人变成了被泄愤的目标。很悲哀是不是?

 

 

再说到疫情。前几天,有人在微信圈子里转发一篇文章说,疫情之下送孩子们出国留学要做好两三年无法回国探亲的准备。我突然有些感慨,我90年出国,第一次回国就是三年以后。临回国前,很多朋友来我家往我的行李里塞各种带给亲人的小礼物:西洋参、维生素、电子表、棉袜甚至圆珠笔之类的文具;返回加拿大时,我的行李箱里又装满各种感冒冲剂、床上用品、香菇木耳等等各种干货。

那时候,三年回国一趟都是件很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因为穷,有点闲钱都想着寄回家,谁都舍不得那点长途旅费。有人回国也就会顺便帮朋友们跑单帮。现如今,不能经常回国成了好大一件事儿了,那些动辄几万甚至十几万的机票也要回国的学生们让我感到深深的震撼。疫情的确彰显了财力、国力,这在我们当年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疫情亦是各种考验。我们科大很多朋友夫妇,两人都是教授。但是一方在香港,一方在广东省的某大学。疫情之前,这样的两地分居并不是个问题,大湾区的交通系统陆路水路四通八达,当天都可以来回。即便是在大湾区以外的其他城市,周末来来回回也都可以安排;疫情之后,隔离政策把近在咫尺变成了遥远的距离,我有两个球友都是又当爹又当妈一个人带着孩子留守香港。长此以往,两个人恐怕都要在家庭和事业之间做出选择了。

 

另有一个朋友的未婚夫在北京,两边隔离一来一回就是28天,谁都不肯做被隔离的那一个。于是,异地云聚渐渐就淡了。谁都在心里犯嘀咕,这点牺牲都不能付出,以后还如何长期相守。这边的未婚妻突然明白,这疫情何尝不是个试金石,真的在一起以后还不是要分。长痛不如短痛,赶紧一拍两散。现在恢复单身的她,频繁约会,世界已经如此不可预测,何必急于作茧自缚。以前见到她,眼神里尽是愁苦;现在见到,有着大彻大悟的淋漓劲儿。

 

还有一个男孩疫情前不断地回内地被父母安排相亲,然而这一年半载就没有离开过香港,相亲被无限期搁置。本来寻寻觅觅,拿不定主意,这一封关,就地发展了新恋情,这能不能算作是新时代的范柳原和白流苏,一座孤城成就一段姻缘?

香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本地病例了,却迟迟不通关,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问题。坊间流传说是因为健康码能够查到每个人的行踪,香港这边注重个人隐私所以抵制。有朋友的手机用的香港的中移动一卡两号的服务,但是其中内地的那个手机号码就刷不出健康码。其实香港是一个时尚、先进的国际化大都市,纽约和多伦多的地铁还在用代币乘车时,香港早早就有了八达通。然而我的香港朋友用PayMe支付,不用微信转账;香港的出租车无论微信多么方便又卫生,却仍然坚持收取现金;街市更没有人用微信,即便疫情严重之时,大家还是把沾满细菌的现金递来递去,无所畏惧。香港没有理由不接纳新生事物,对新生事物如此抵制,个中缘由大家也心知肚明。

 

不过目前,港府已经为了促进经济发给每个香港市民电子消费券。其中有一个支付方式便是微信。据媒体统计,香港虽已有三十万移民英国、澳洲、加拿大,台湾也包括北上回内地发展的人。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大家将一起慢慢适应新的社会形态,与自己和解,与这个世界和解。

 

Helen

202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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