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包荒园
那两棵参天的大树在西方世界的无尽庄园。
在吴崔西醒来的三天内,他的父亲告诉了她在五十年间世界都发生了什么。
在那三天内,除了告诉吴崔西现在的世界都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吴行健还做了很多件事,其中一件事就是在东方世界给她买了一个私人园林。
三天后,他亲自用自家星步公司的航行器把她秘密地送到了东方世界的包荒园。
包荒园原来叫个介园,里面种了许多竹,因为传统的水墨画会把竹的叶子看成是一个个“个”字和“介”字组成。以前曾有一个很有名的私家园林因为主人爱竹而且在园内种植了很多竹子而把他的园林命名为“个园”。个介园是借鉴了“个园”这个名字,里面也种植有很多竹子。
不过吴行健认为已经有“个园”珠玉在前,个介园就显得命名的模仿痕迹太重,他不喜欢成为第二个吃螃蟹的人。
他常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吃螃蟹的人是人才,第三个吃螃蟹的人是蠢才。”
他自己一直来都是一个勇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所以买下后即刻就把这个“个介园”改名叫包荒园。
包荒二字出自易经的泰卦,包容一切荒秽,度量宽大,有包容心的意思。与竹子的虚心有节也刚好相应。如郑谷的《咏竹》里说竹“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张必的《咏竹》则说竹:“凌霜尽节无人见,终日虚心待凤来。”
取泰卦也包含了吴行健对吴崔西的祝福,希望他的女儿从此以后能否极泰来,平平安安。
吴行健太有钱了,对于买下这么一个豪华奢侈却又清新别致的园林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的地产里甚至包括有这个星球南端处的一个很大的岛屿。这个包荒园园林跟一个岛屿比起来只是 一个 很小的地产。
他老了,越发知道与人世间的温情相比,除了能保证过个小康生活的财富外,金钱是最无价值,最微不足道的。
而且,他满心对吴崔西充满了愧疚,他要弥补。他内疚他身为这个星球有钱有权的科技界名人,但连自己的孩子都没能保护好。
他更对他的妻子——吴崔西的妈妈夏照——抱有愧疚,他觉得他没有让她过上应有的生活。他给予了她富足的物质生活,但却让她长期担惊受怕,为了这个家,特别是为了崔西操碎了心。
当年那个貌美如花娇柔若柳却又慷慨大方,可以过着双手不沾阳春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但却能力非凡做事干脆利索的她,是个资深美食爱好者。在吴崔西当年昏迷后,立即在一个佛寺中对着大雄宝殿里的大佛跪下发愿:从此以后,只吃全素。而在此之前,只要她听说哪个餐馆新开发了一个菜肴,不管多远,她都能呼朋引伴即使要趁飞机也要飞过去尝新的。除了一般叫得出名字的山珍海味,她吃过的菜肴里还包括墨鱼蛋(乌贼卵),酒糟鲎等只有在特定的地方特定的时间才能吃到的特产。
吴崔西昏迷后,她开始忏悔自责。她平时也做很多慈善工作,但那都是对人的。她也捐赠了很多钱财给宠物收养所,但那只是对宠物的。对于除了人以及宠物以外的动物,佛教一视同仁都称为有情众生,她却在吃的方面没有节制,吃了很多纯属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的食物。佛教说众生平等,她却以区别心待之。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看来是她积善不够,以至于没能给自己的女儿带来余庆。
而且,吴崔西昏迷的地点是在她实习的公司。那个实习的职位就是她的吃喝亲友团 里的一个吃喝朋友冯征珍通过唐竟介绍的。冯征珍自己开了一家贷款公司,人脉很广,夏照吃喝亲友团的有些朋友就是冯征珍引荐过来的。陆景生的妻子唐竟就是这样通过冯征珍引荐成为了她们的共同朋友。
五十年前的那个五月初,吴崔西刚好MBA毕业,工作还未着落。本来夏照是想让吴崔西在她父亲的公司实习的。但吴行健说过,古代人都易子而教,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别人那儿去受教育,而不亲自教自己的孩子,这样可以避免自己对孩子的宠溺。所以夏照想着,如果提出让吴崔西在她先生的公司实习,吴行健一定不会答应。于是在一次饭席中,夏照提到了这个小小的烦恼。冯征珍把头向唐竟点了点说:“你家先生陆景生开公司不是很久,正很缺人,何不让吴崔西去实习几个月。”唐竟马上一口应承下来,饭席间就一个电话立马打过去给陆景生公司的人事经理,电话里就与她先生公司的人事处联系上安排好了吴崔西第二天就过去实习。
她们的吃喝团经常就是这样在吃吃喝喝间办成很多大事:贷款啊,保险啊,工作啊,旅游啊,买房啊,买车啊这些人生大事在吃吃喝喝间互相介绍介绍互相传递传递小道消息打打几个电话就搞定了。她们吃喝团甚至还在吃吃喝喝间促成了几对婚嫁大事。没有什么是她们吃喝团办不成的事。夏照的吃喝团甚至是维系当地华人在异国他乡安定团结求发展的重要基石,更是维系华人那种同种同源熟悉感认同感的情感需求。
吴崔西就是这样去了陆景生的公司实习。
夏照为此事觉得自责,要不是去陆景生的公司实习,吴崔西也不会遇到此等际遇。想来想去,还是怪自己,是自己积福积善太浅,以至于有这么一个吃喝亲友团,以至于会认识唐竟,以至于会让吴崔西去陆景生的公司实习,以至于使吴崔西遇此业障。
而且吴崔西去陆景生公司实习不久,活泼外向的唐竟居然因为忧郁症跳楼自杀了,如此的悲剧也让夏照觉得有自己的一部分责任,如果冯征珍没有把她介绍进她的吃喝亲友团,也许就不会有此悲剧的发生,谁说得上呢。然后,就不会一个悲剧接着另一个悲剧,一个涉及到她女儿的悲剧。“雪崩时,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她一定就是其中一朵造成雪崩的雪花。
她甚至把自责追溯到了出国前,要不是她那时动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念头,吴行健也不会找机会出国到M国工作,如果当时没出国,现在一家人估计就在Z国过着小康安稳踏实熟悉和睦平安没有担惊受怕的生活,也就不会有那以后的种种遭遇了。
所以她勇猛发心,要用余生来为自己的孩子积善和积德。在吴崔西醒来的五年前,她的身体状况变得很差,医生都建议她改变饮食习惯,增加营养,要她吃点荤。她说:“人可死,荤不可开。”她走的时候,只惦记着吴崔西,她从来没有一天不坚信她的女儿一定能够健健康康的醒来。
夏照等了很久,她一直在为女儿的醒来坚持着,信仰着,她后半生的耐心和坚韧全都用在等待和期待崔西的健康醒来上面,她的人生意义最后都附着在这种坚持上。她的人生使命未完成,她就还要坚持,她不能走。
金刚经里说“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她坚持着忍耐着,她作为母亲这个坚持的决心强大无比,坚不可摧,比金则还要坚硬。
每个母亲都是一部金刚经。
她为此坚持了四十五年。现在吴崔西真的醒来了,但夏照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吴行健不知道,他的安排,虽是好心,恰恰给吴崔西造成了不小的障碍。因为这个庞大的包荒园更造成了吴崔西的孤独。
包荒园共有九十九间半的房间。
传说中,天庭里的玉皇大帝拥有一万间房,所以人间的皇帝为了尊重天庭的帝王,就会比玉皇大帝所拥有的要少半间房,即九千九百九百九间半,而人间的官员则最多能拥有九百九十九间半房间,而到民间的私人宅第则最多只能有九十九间半的房间。这个园林原来就是个私家宅第,但九十九间半的房间对于吴崔西一个人而言,实在还是太大了。而人,只能在群体中才能生活下来。是必须要与别的人打交道才能建立起她的生活,才能把她的世界从自世界中往外拓展开去。
鲁宾逊只有有了星期五才能生存下来。如果没有星期五,他活不了太久。孤独,绝对的孤独,是会致人于死地的。
很多人声称自己喜欢孤独,特别是一些以创作为生的作家或艺术家。确实,每个人对于孤独的需求是不一样的。有的人需要得多一些,有的人需要的少一些。因为对于每个自世界来说,其他人都只是构成自世界的外缘而已,如非必要,谁不想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他们在自世界里能满足大部分的需要,则相对来说,他对外界的他世界的需求就要少一些。有些人则是因为工作或生活的性质无奈中需要他用大量的时间活动在外面的世界里,所以他的心里就会比一般人更强烈地产生对于孤独的需求,他会需要更多的时间呆在自己的自世界中。
作家和艺术家是一些特例。因为他们在自世界中创造出一个个不存在的世界,他们除了自世界,还能活在他们所创作的世界里,所以对于外界的世界的需求就相对要少一些,而对呆在自世界里的愿望要相对强一些,他们对于孤独的需要要比一般人相对要多一些。但是,他们创造的世界也是以他们的自世界和外世界为基础的,所以即使是艺术家和创作者,他们也是不能完全离开外世界而孤独地生活在自世界中。
对于一个只能呆在自世界的人来说,孤独是无法承受之重。孤独即地狱。
只有到我们外部的世界过份干扰到我们自己的世界时,我们才需要孤独。但我们需要这个外部世界的干扰,如果没有任何外部世界的干扰,独独困在自世界里,人是活不下去的。因为他失去了任何活着的意义和活着的理由。
吴行健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他的一生一直处于繁忙的工作和拼搏中。墨子说:“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这其中的“息”,在吴行健的理解中就是要“息”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所事事,也就是孤独。这是他所缺乏的。他老了后,只想拥有孤独。所以十年前搬去西方世界郊外的无尽庄园,不再受别人的打扰,固然是出于保护吴崔西昏迷一事隐私的需求,另一方面也是他自身的需求。特别是当吴崔西的妈妈夏照过世后,他更是觉得失去了与外界打交道的意愿。
他以为孤独奢侈无比,比任何财产更珍贵,不是金钱可以买到,却又是任何人都需要的,就象空气和水。他从自己的经验出发,以为自己是全然为吴崔西作考虑。孤独可以保护她,可以使她免受外界的侵扰。但他不是吴崔西,他没有清楚地认识到吴崔西是一个全然独特的个例。
还好,吴行健把吴崔西托给了朱尽夏。朱尽夏是吴行健原来Z国国家天文台的研究生同学。他们那界同学关系都非常好,毕业七十多年来,世界完全变了,而他们同学之间的友谊却都仍然保持下来了。
当年,当吴行健和其他同学随着当时的出国大潮前仆后继地奔赴西方世界的时候,吴行健的两个好朋友朱尽夏和杜浩却一直呆在东方世界。
而且朱尽夏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把吴崔西托给朱尽夏的这个决定,救了吴崔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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