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境
吴崔西从梦境中醒来的那天,整个世界都变了。
这个变字有回顾和展望,向后和向前二种双向的意思:世界与她昏迷前完全不一样了。世界又将因为她的醒来再次变得完全不一样。
她昏迷了太久太久,昏迷了五十年。
但她本人却不知道自己昏迷了这么久。在她眼中,她梦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在梦中,她的父亲母亲依然年轻,她与男朋友林之峰的关系依然亲密,她与一群朋友们经常一起去游山逛水。她像她妈妈一样喜欢热闹,喜欢呼朋引伴,所以身边总有一群人。照样过着平常的备受宠爱的日子。梦中的日子都是差不多的,都是日常的起居,而且好像总共才过去了几天。
在她醒来前的最后一个场境是她在午睡,睡着了,然后好像变成了十三四岁的样子,正独自一个人在一条小河里捞鱼。她开始感到事情有点奇妙。只要她把捞鱼的网兜放下去,她心念道:“捞上来一条鱼。”那么网兜里必然会有一条鱼出现。她就一直心念:再上来一条。鱼就一直都捞不完,捞上一条又一条。然后她改变心念:“这次什么都没捞上来。”结果就真的什么也没捞着。最开始,她一个人乐得咯咯笑,太顺利了,从来没有那么顺心过。后来开始有点奇怪。就转念说:“这次捞个青蛙上来吧。”结果网兜里就出现了一只青蛙。她开始有点害怕,说:“那再上来一只青蛙吧。”然后网兜里就蓦地冒出一只青蛙。 她又开始试别的,比如乌龟,蛇,水草,无一例外,网兜里冒出来的动物植物就是她心里想要的动物植物。
她害怕了。环观四周,四旁无人,只有她与面前这条静静的小河。小河咕咕地冒出气泡,暮色降临,雾气在河中若隐若现地升腾。她突然很怕会有一个女人从气泡里钻出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长发覆过来蒙着了整个脸。这个念头吓住了她。
这时,一个白胡须穿白衣白裤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说:“快回家吧,你妈妈在喊你回家了。”吴崔西一看有人来了,她就不害怕了。说:“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呢。这条河太奇怪了,我想捞什么就会冒出什么。”白胡须老人很严肃地说:“这儿的鱼是永远都捞不完的,但你让你妈妈等得太久了,你让她等急了就不好了。”吴崔西说:“我妈妈才不会管我什么时候回家呢。”白胡须老人说:“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你的面前也不是河流,而是梦境,你的梦境就在你的心里。你的心把你自己局限在某种境地,人就生活在某个梦境中。你现在就生活在梦境中。”这时,白胡须老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铃铛,开始“叮铃叮铃叮铃”地摇了起来。吴崔西说:“您这是干什么?”她正说着这句话时醒来了。
这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国家已经不存在,没有了国与国的分别。世界已经分裂为二个不同的世界: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只是两个通俗的叫法。正式的叫法为:隐私世界和开放共享世界。隐私世界在东方,开放共享世界在西方。不过出于一直来延续下来的叫法,有时候大家还是以以前的国家名称称呼要去的地方。
她昏迷后的第二年,是个庚子年,传说中各种灾难发生的一年。庚子年以后,是共享及云端的技术广泛应用到生活中的时代。
从那以后,世界逐渐从合到分,分成了开放共享世界和隐私世界两部分。而等再过了几十年,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界又开始没分得那么清楚了,所有以前的国名叫法慢慢地都又回来了,开放共享世界的偏僻地带,慢慢地又有了对隐私的需求,而隐私世界也慢慢松动了对隐私的追求,而又开始渐渐开放和共享。当拥有过多隐私时,隐私就变得没有价值了,也没那么重要了。特别是年轻人,有的开始埋怨老一辈为什么当初会选择生活在隐私世界。所以两个世界又开始越来越不那么隔绝了。
而对吴崔西而言,她等于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所有她以前认识的人都老得认不出来。要不是她以前与父母朋友男友的合影和视频证明她曾与他们有着亲密的关系,他们是原来的他们,她所认识的他们,她根本无从相信,已经五十年过去了。
她的爸爸,吴行健,西方世界科技界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已经老了,九十九岁了。
她的妈妈,夏照,已经在五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临走前,她神志清醒,虽然声音很低微,但说得清清楚楚:“我要去把西西的魂叫回来。”原来,真的是她的妈妈在喊她回家。
她的男朋友,林之峰,最初的时候也曾抱着要等她醒来的决心,但等了几年,见吴崔西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像,而他又在期间遇到了合适的结婚对象,早已经另娶,都已经有孙子孙女了。而他本人也进入了老年。他早已经忘记吴崔西。开始几年,还会来看看吴崔西,陪她默默地坐一会。后来,自从他再次谈恋爱,就再也没回来看过她。他自我借口是为了尊重他的新女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喜新厌旧是人间的规律。他并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后来时间一长,连这个借口都没再想起,忙碌的人生已经把他支使得无暇再顾及与他生活利益之外的人和事。
她的朋友们,有的已经离开人世间,其余的都开始老了。她们都在各自的人生中奔跑着,忙碌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的仍然保持独身,有的开枝散叶,已经有庞大的家族成员了。
她的医生换了一拨又一拨,一年换一次,已经换了五十拨。
虽然吴行健在开放共享世界,因为量子计算、共享云端、航空航天、仿生机器等技术的大力发展,隐私被方便和便捷所代替,但吴崔西的状况却是他动用一切财力技术,保护得最好的隐私。
最起初几年是因为不想吴崔西的治疗过程让医生知道得太多。后来却是因为吴行健想要隐瞒的秘密:吴崔西在年复一年的昏迷中容颜一直还保持着昏迷前的样子。一年二年也就罢了,五年,十年还是如此。吴行健多么警觉又聪明的人从此多了一个心眼。所有的治疗都不用云端技术,所有的治疗方案都当面口述,决不留下任何记载和备份,真人医生(不是仿生机器人医生)所见的吴崔西的面容会也按吴崔西应该变老的程度作了一定的妆扮。
那天,六月末平常的一天,却是他女儿的生日。他什么都没做,坐在女儿的旁边说:“女儿啊,你再不醒来,我可要等不及了,你爸爸虽然财富应有尽有,但寿命快要到头了,说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了。我是既希望你醒来,又希望你不醒来,你看你,不醒来一直保持着年轻二十五岁时的模样,青春永驻多好啊,醒来后,会不会很快会随着这个星球年龄的增长而老去呢。我老了,你如果醒来肯定认不出你的老父亲了。因为你记忆中的父亲才四十九岁,而且你这个模样醒来,如何在这个没有隐私的西方世界生活呢,人家会把你当作一个怪物,一个实验品看待的。都别说是人家,就是你的弟弟,现在一门心思在研究如何延长人类寿命也没准会把你当作试验对象呢。你现在昏迷着还好,我可以保护你,把你留在我这里。但如果你醒来了,我怎么可能一直把你留在我这儿呢。”
吴崔西却双目空洞地向上看向无尽。
吴行健边说边觉得自己又想让女儿醒来又不想让女儿醒来的矛盾可笑。一边转过身去给自已倒了一杯咖啡。这时,他听到崔西的声音:“您这是干什么?”等他转过头来时,发现女儿亮晶晶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看。“西西,你醒了?”吴行健吓了一跳。
吴崔西醒来了。
她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五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她的所有心智及身体特征也停留在五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她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
吴崔西醒来的那个夏天,几百亿只蝉在地底蛰伏十七年后又重回到地面,用嘹亮的吱叫声庆祝它们来之不易的重见光明。
她蛰伏了五十年,也终于醒来。
她是夏天的孩子。又终于在夏天复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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