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是平房,每天都有好几个大人在我家热热闹闹地争争吵吵。
那个不大的院子里住着五户,我家是第一家。有两家的大人每天下班必来我家点个卯,然后才回去做饭管孩子,吃完饭就又钻到我家来,而住在尽里边的那个叔叔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基本上每天端着饭碗来,似乎连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离我家走路几分钟远的一个稍大的院子里住了十几家,其中有两家的叔叔每天吃完饭也遛弯到我家,另外还有别的院子的两三个叔叔隔三差五地来。于是我家每晚都像茶馆似的,挤满了人。
既然像茶馆,自然少不了茶。一般都是砖茶,实惠又方便,一壶茶可以不停加水地烧一晚上供所有人喝。过年的时候父母换上几天茉莉花茶,那难得的芳香就成了我盼望过年的一个因素,尽管后来又有了毛尖、铁观音什么的,可茉莉花茶的味道至今都是我的最爱。不过,等该睡觉了人们才走后,洗茶杯却是个事儿,偷个懒放到第二天,顽固的茶渍怎么那么费劲!
光有茶还不够。每到过年,我们几个小孩子负责买糖果,一买就是好几公斤,沉甸甸地拎回家,兴奋地不得了,大人们看了也喜欢。准备瓜子是个大工程,父母每年都准备两种:普通的葵花瓜子都一锅一锅地煮成五香的,分别放进几个面袋子里,捆好后搭在暖气上慢慢烤干,里面的仁香味混合着咸味,浓郁地刺激着舌尖,一旦开吃就停不下来。每当有了这种瓜子,屋子里的“茶客”虽然没少,却比平时安静多了。五香瓜子的量每次都准备得很大,最少都能吃一、两个月,有时在一群馋猴的要求下,父母就再做。还有一种个头很小的黑皮瓜子,叫油葵,平常的时候也经常炒来吃,壳很薄,仁却饱满得像一个个圆鼓鼓的大胖小子,用锅炒熟,那叫一个香!唯一的缺点是嗑起来费劲,没耐心的豪爽人就干脆抓起一把,连皮带仁地嚼碎一起吞。这种油葵我在别处还没见到过。
那些叔叔阿姨们回老家探亲或出差,都会带回来各地的好东西,像天津的麻花、北京的茯苓饼、南京的云片糕、上海的奶油豆、小山核桃等等,都太馋人了!有一天,对门的叔叔从天津一回来就十万火急地冲进我家,手里拎着几只螃蟹,让我赶紧蒸了。我第一次见这长相吓人的东西,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怎么蒸,他着急地干脆自己动手。等红红的螃蟹出锅时,我的口水不知不觉地往下流:奇怪,没吃过的东西怎么也会馋呢?总觉得自己就是这样成为吃货的。
在有花生米的日子里,桌上还会有酒,伊犁大曲、伊犁特曲之类的,不管够,每人只一、两杯,可那些叔叔们仍觉得生活自在美满,乐呵呵地慢慢品着酒,都想不起来争执了。偶尔有一两次,酒多人少,结果喝高后就一个个急红了眼:可见酒不能多给。
那个时候只有晚上睡觉和大冷天才关门,暖和的时候就都敞开着,随便进。来家里的阿姨们大都是找母亲谈论做衣服、织毛衣、编门帘什么的,只有一位北京的阿姨参与男性们的争论,她伶牙俐齿的,常常说得别人没了词。那些大人们,有曾经的右派、有响应号召的支边与知青、有大饥荒时逃来的灾民、有复员转业的军人,反正黑五类、红五类都聚在一起,一群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国事家事天下事,从小道消息到民生疾苦,天天都有谈论的话题,而且话题还翻来覆去地来回转,有的时候吵得脸红脖子粗,都快要打起来了。我曾偷偷听了很久,还是弄不清他们到底分为几派、谁和谁一派:昨天这两人还互相支持,今天就对吵起来。话题不同派别也不同,变来变去的,对国家领导人看法不一,各种不同的称呼显示着各自的观点,但对周总理却是出奇的一致,都恭恭敬敬地叫着“总理”。在胡耀邦民族政策出台后,对他的意见也都变得一致。于是乎,吵来吵去的各方也时不时地有和谐统一的时候。
我记事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但我推断这些大人们那时恐怕也是这么吵的。曾经纳闷怎么没有人去告发,就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长大些后渐渐明白:不管怎么吵,他们都是朋友啊,心里有国有家,各自背井离乡,从全国各地汇聚到荒凉的戈壁滩建设边疆,谈得来也好、谈不来也罢,观点不同只会让他们多些争论不休的话题,恐怕也是为着没话找话地打发时间、消遣寂寞。后来家家都有了电视,他们还是凑到我家一起看,不过注意力被电视吸引了过去,看得多、争论得少了,只间歇地针对电视评论几句,生动逗人的句子便很难听到了,这让偷听的我不免惋惜。
再后来,搬进了楼房,院子最里边的那家住进旁边的单元,虽然直线距离更近了,可那个叔叔来我家就得先下楼再上楼,也就再也见不到他端着饭碗高谈阔论,即便有时敲门进来,也礼貌得像客人,大家都觉得不太自在。而原先另一个院子的叔叔就搬到了跟我家只隔一层的楼下,明明比以前近多了,也只是隔些天才来一次。有一天我想看看他在干什么,下楼到了他家门口,敲门的时候有点別扭:不对劲呀,以前到他家不用敲门的,夏天敞着、冬天不锁,喊一声就直接进去。
原来是这紧闭的门!遗憾啊,这是住楼房的代价吗?过了一段时间,家家装上了猫眼,隔着小孔审视门外的来客。再过一段时间,家家又都装上防盗门,明摆着拒人千里。从此除了过年过节外,只偶尔才有邻居串门,家里愈发显得空荡、冷清。
多年以后,已经满头白发的叔叔阿姨们难得碰次面,不再争吵了,曾经斗鸡眼的老朋友间剩下的都是温情,说起当年扯着嗓子定要争个输赢的情景,都笑了,偶然调侃一下,也透着豁达。
如今在网络时代,虚拟的空间里没有天涯,各方面迅息爆炸般地发散开来,从军阀混战、抗战、国共内战、反右、大跃进、大饥荒、文革、高考、国企解散、医疗与住房困难,到这一两年的疫情,哪个事件不沉重、哪个社会群体没受过罪、哪个阶段没有牺牲品。网上争论的话题中持续时间最长、流量最多的是文革和六四,而下猛药一样的国企改革,更像是新版的大跃进,受罪的人数少吗?尤其在曾经作为共和国工业支柱的东北。讨论者寥寥,是下岗失业的职工沒有话语权、没精力上网而已。如今的知识分子难到只顾为自己舔伤?今年关于新疆的话题比较热烈,人们的着眼点也大相径庭。
有句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你去过戈壁滩、大沙漠吗?在水尽、汽油尽、轮胎爆了的时候,在无边的荒凉中能够遇到人就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也只有齐心协力地走出去,你才有余力、有资本去考虑跟谁志同道合。对于帮你、陪你走出戈壁滩的那个人,你们可能会分道扬镳,可你会因道不同而跟他冷眼相对、恶语相向吗?
网络论坛、聊天群,大都限定了主題,感觉就像上了锁的门、甚至是防盗门,但人的思想和知识面不该发散吗?聊天不就是东拉西扯吗......限了主題,少了人气。
在新生代媒介的迅速更新换代下,谁知道以后网络论坛、聊天群会有什么变化、还能存在多久,所以,争吧、吵吧,趁着在这里有缘,敲敲键盘、戳戳手机,各抒己见、求同存异。一边端着饭碗和茶水,一边争争吵吵的,就像是我小時候在新疆的家。
2021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