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报任安书》《纪念刘和珍君》(二)

随翻随摘随忆 能感受得到 , 那块绕在南院上的云,又来了,看着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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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晋以降,无书。唐以后,无诗。清人道,非秦汉文,不读。自读得《报任安书》,若没有鲁迅,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可称作好文章的。

 

中国有一傲,官家投资并承认一本私人历史著作《史记》。读《史记》,读不出这私,几乎白读。这私在哪儿?《报任安书》一一道来。

 

《报任安书》,当信写的。写着写着,便不再当信,好像也没法当信写了。

 

有宋人置疑真伪。大胡子苏轼就是。读其所疑,实在以为,这些人日子过得太好,最大的委屈不过贬职,仍有笋吃,怀里还有皇后娘“为后朝储备人才”的体恤。这样的人生积蓄,旦临司马迁这样的灾难深重,没法想象之余,竟置疑起来。

 

话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这腔悲愤的深沉,自发出至今,还没见过。而在司马迁的命运前,它自有可以悲愤的幸运。

 

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之于司马迁,是奢侈。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出狱复职后,则“居则忽忽若有所生,出则不知其所往”。

 

而这一切,又是自找的。

 

惨淡却不能面对,淋漓也只得任其。在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之下,司马迁到达了鲜有到达的人生绝境。

 

司马迁,不是冤案,更不是错案,是铁案。它将司马迁品格中——- 也可谓人类品格中——- 的龌龊,刻在所谓的恥辱柱上。

 

却正是这般的人品,写下了煌煌《史记》。

 

《史记》中,尧舜禹的苦难,赢政的早年屈辱,吕不韦的弯弯绕心机,吕后的狠毒,滑稽优秀伶们的卑微求生…. 司马迁写得“凌驾”“俯瞰”,却没有“吃的盐比米多”的自视,而是以更为广阔深重的人生见识,置其以恰当。在这儿,司马迁于无限的卑微中,以没法理解的坚忍,韧韧地抬起头来。

 

《报任安书》写了委屈,倾诉般的,也公诉般的。希冀理解,同情。其实,它只说出了司马迁的一小半。《史记》,则是司马迁的一大半。司马迁用《史记》写出了在沒有存活理由之下的存活,在根本直不起腰来的地方硬是抬起头来,显示出难以想像的遭遇中诞生的难以企及的坚韧。

 

 

话说“文笔”。

 

读《报任安书》,读进去。这是“文章”?这是笔触?

 

这是一腔血迸,是闷的破门而出,告诉:这不是文章,这里没有文笔,只有命,只有命的苦难。

 

《报任安书》,是“积厚薄发”,但没有积厚薄发的有意。读其叙述,件件都是不知自言自语了多少遍的“八年了,别提它了!”(语自《智取威虎山》里的老常);读其论理,都是高常宝听到老爸这句话后的“爹!”般的喷涌;“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风流倜傥之人称焉”“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其义正大,而且安静。自有一重视察人生的清醒,却丝毫不“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地玩超脱;“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心志如此曲折,哪有取舍的选择!更哪有文笔的闲心!…..

 

心尖和笔尖不分,是为《报任安书》。这事,后代渐忘,却总结出个文笔,写起文章来。

 

 

《报任安书》,是一己之痛。

 

《纪念刘和珍君》,是痛他人之痛而及自己之痛。

 

《报任安书》是信,是不写的写。

 

《记念刘和珍君》是“我早知道,我有写点东西的必要了”。

 

《报任安书》由怜己,而悯人,而悲天。

 

《纪念刘和珍君》则怜人,而愤世,而出离愤怒又不知其所往。

 

因此,它们写出了这地方世道与人生的惆悵和悲凉。

 

它们还说了,血写,写不多。墨写,写写就多了。

 

 

牛马走于这般深厚的灵魂前!

 

雪山草地 发表评论于
这两篇写得好!赞!
振声 发表评论于
太史公地下有知,应欣慰而垂泪:知我者,后世人也。树人先生泉下若闻,必拂须长叹:读懂我文字的人,还好有几个是有血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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