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天山(十五)大道也弯弯

人们都喜欢笔直的康庄大道,走上去又平又宽、一路顺畅,由此也希望能诸事平顺,只是现实中难得路路、事事都平坦如愿。

 

达阪城是乌鲁木齐南郊的一个小镇,那里的姑娘辫子长、眼睛也漂亮。除了那首歌,达坂城以规模壮观的风车著名,那一带的风口常年大风,人被吹得站不稳,那些叶轮倒是转得欢。不过,镇子里的风并不大,当地人自家做了酸奶,装在小瓷碗里,一排排地摆在露天市场的桌子上,酸甜中满是浓浓的奶香,以前馋的时候就伙同几个人大老远跑来吃,还要加上一碟又香又酥脆的油炸大豆。大豆(铁蚕豆)是这里的主要作物。

 

作为连接乌鲁木齐与吐鲁番的要塞,早先就有条公路从达阪城穿过。每年,外地的车开过来拉走大豆,镇子里的人也由此换得他们的生活所需,除此之外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过着与世半隔绝的日子,知足常乐。九十年代初,公路局修乌鲁木齐到吐鲁番的高速公路,起先设计的线路是从达阪城经过,没想到全镇上上下下的居民都反对,担心太多人来把大豆买光,他们自己就没有了,因此坚决抵制,怎么协商都不行。公路局只好重新勘察地形、修改路线,绕远道而过,按照当地人的意愿没给镇子留出口,算是平息了这场纠纷。结果,老客户们沿着新修的高速开过来,眼瞅着豆田就在那里却下不去,只得再开一大截,到有出口的地方就近买了大豆回去交差,于是再没车来达阪城,丰收的大豆全烂在地里。居民们傻了眼,后悔不迭,只好自己集资,求爷爷告奶奶地请公路局单加一个出口,造价不知高出去了多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学费交过之后,人们变得有眼光了,知道利用这里的另一保健名产——雪菊,招揽各方游客。而且,乌鲁木齐动物园也被请到了这里,一大片土豪版的地盘上,鸵鸟们有的埋头、有的奔跑,企鹅竟然也在这大漠安了家。那可真是“动物园”呀,人类被关在玻璃走廊里,狮子、狗熊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晒着太阳。

 

同样是修路,在南疆的库车,也就是龟兹,玄奘崇拜的佛家大师鸠摩罗什的家乡,城边曾有几棵古老、巨大的青杨树,遮天蔽日地能覆盖一个小广场,很是壮观,当地人一直把它们当作神树,认为它们保佑了库车几百年。九几年时,这里要修一条宽阔的国道,几棵古树正好在勘察的路线上,为了大道笔直,楞是给砍了。当地的居民曾极力反对,跑到县委去求情,最终还是没拦住,之后,那一片光秃秃的,谁看了都痛惜。

 

本是造福当地的阳光大道,该直的地方要直,该弯的地方就弯,这么简单的道理,对于有些人,理解起来怎么就那么难......

 

还是库车。八十年代末,南疆塔里木油田开发,塔里木石油勘探开发指挥部就此成立。出于就近选址的考虑,指挥部开始选在库车,但库车方面舍不得那块地,也担心一下来这么多人,会造成本地人的吃、喝、用等生活物品紧张,最后指挥部只好另选三百公里外的库尔勒。在历史上,库车的名气要比库尔勒大,但短短几年之后,库尔勒在石油这个大亨的扶持下变得响当当,气派的城市建设催动了招商引资,而库车则无人问津,外人只有在提到龟兹的时候才会想起。在看到差距之后,库车引进了几个大型石油化工企业,那一片迅速成为新的现代化城区,再加上近些年旅游业的兴起,库车逐渐对外展露她曾经瑰丽的容颜。不过,发展速度还是稍慢一些,毕竟错过了早班车,也错过了石油指挥部这个膀阔腰圆的靠山。

 

不知当初,到底是库车县、阿克苏地区的相关部门没有调研,还是决策层不听劝?决策层是一个人一拍脑门说了算,还是其他人也都闭着眼睛一起拍脑门?

 

从五十年代开始,塔里木河流域大范围地种植棉花、水稻,随之兴建了很多个水库大坝。由于技术水平与设计问题,大坝泥沙淤积,到七十年代,塔河主干道出现断流,而且断流的天数每年都在增多,致使下游大片的胡杨林变成枯树林,台特玛湖、罗布泊也彻底干涸。从九十年代起,水利专家们沿着河重新勘察、评估过去建的那些水利设施,慎重地研讨哪些需改建、哪些应拆除,到本世纪初得到了国家大力投资,开始综合治理塔里木河流域。十几年后,终于,滚滚河水重新涌入下游,干涸了三十年的台特玛湖再现湖光潋滟,大片的胡杨林又重新长出新枝叶,一到秋天,塔里木河沿岸波光粼粼,金黄的胡杨是夕阳中的新娘和新郎。只是,任还重、道还远,水利人员仍在继续调研,盼着将来罗布泊湖水映蓝天。

 

曾几何时,很多地方发生过很多荒唐事。说炼钢铁,就把锅砸了;说学大寨,就把平坦的土地堆成梯田;说扒掉披着马列主义的外衣,就真地找个穿大衣的人,把人家的大衣给扒了。好不容易拨乱反正了,以为理智了、聪明了、人性了,可是包产到户后,新疆有些地带,当年兵团大规模开出来的荒、种出来的树,千难万苦才成活的防护林,又大片大片地被承包的农民砍倒、卖钱,致使那部分已经绿化了的地段又重新黄沙漫天。到近几年,小家小户重新再种时才明白,天地间的威严怎会随便让渺小的个人去胜天,只能又重新抱团、重新合作,白白损失二十多年。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样的地形、气候,制定政策时给出一个大方向就好,具体应让各地根据各自情况去实施:人多地少的去包产,人少地多的就合作,或者,包产下的合作、合作下的包产。这些方法细节,怎么能有全国、甚至全疆的统一标准。

 

八、九十年代起,社会上流传着一句话:社会主义在新疆。一开始,新疆的企业也随其他省一起着手改革,但没多久就被叫停了,让继续社会主义,可已经私有化一半了,就只好不死不活地耗着,工人们在下岗与待岗之间游离,工资有一搭没一搭地发,饭有一顿没一顿地吃。但外地大公司的产品如开闸般涌进来抢占市场,新疆大部分企业转眼间就被冲跨,说没有竞争力。可现在呢,国家出钱、外省援助,想方设法地开办形形色色的各类小工厂、小企业,以安置闲散人员,这就有竞争力了吗?

 

那些年,企业没有可上缴的利润,新疆财政极其困难,没人顾得上农民生活的好赖,偏一点的地方,有人穷的连被子都不够全家盖的,只好几口人合盖一床,把四个被脚固定在炕上,以免半夜谁一翻身就裹成他一人盖。可是,你不给钱,有人给呀!谁给就听谁的,这叫不叫人性?

 

那时,国家宏观调控,先紧着发展东部沿海地区。理解,可早先从新疆省下来的钱,后来都成若干倍地花在了维稳上:专家学者们算过机会成本了吗?是,胡耀邦那项惹事生非的民族政策引发了后来的动荡,但如果没有接下来雪上加霜的经济政策,用的着后来大规模维稳吗?八十年代的新疆跟内地很多地方相比,不差!大老粗误国,书生,也误国。

 

说“社会主义在新疆”,还有另一层意思。1989年在内地一城市乘公交车,见有老人上来,颤颤巍巍地靠近我的座位,赶紧起身让座,然后就被全车人盯着看。呃,我哪里有不对劲?陪着我的亲戚曾经在新疆呆过,她就笑了,说:新疆还在搞社会主义的让座呀,这边已经不兴了,谁让谁傻。我楞了半天:不让座就代表聪明、先进了?之后在另一个省也遇到类似的情况。难到新疆跟别的地方就这么不一样?

 

后来又去了上海,发现上海的车里有售票员盯着,责令乘客给老人让座。嗯,总算,新疆没那么另类。但在等车时,吃惊地看到带着袖箍的老头、老太们一丝不苟地张罗着让人排队。好生羡慕,怎么才能请他们去乌鲁木齐给维持一下秩序?我常常得奋力拼搏才能挤上车,还有几次摽在车门外、夹在门缝中,到下一站才有机会钻进车里。直到有人出了事,才出台一项规定:门不关不能开车。现在想想,那也是内卷中的一道风景线。

 

到美国后,乘过一段时间公交车。车来了,车站上寥寥无几的人互相微笑礼让,温情款款。是人种、文化的不同?到了车上,有病残人专座,偶尔人多时也有人给老人让座。这难到叫资本主义中的社会主义?后来,高峰期挤地铁,场景就不似往日的温文尔雅。忽然明白,在国内,人多、资源紧张,自然得拼杀。是不是要等我这人口爆炸的一代消亡后,下几代才能生活平静如小康、闲来读读诗书,便人人温良恭简?

 

带着“我这辈子是见不到那一天了”的想法,2007年回到乌鲁木齐,发现公交车全变成无人售票,人们虽不排队,却也守规矩,一个一个地依次投币上车。这么乖!我瞪大了眼:车站上的人并不少,也没售票员盯着喊,怎么就不争不抢了?车上有老人专座,很多时候空在那里,谁偶尔坐一下,见有老人就赶紧让开。扭头看着车窗外远去的一堆站牌,顿悟:车变多了,站牌挤了,人松快了。问题就这样解决了,真好。可贵的是,新疆人一直视给老人让座为应有的行为,这一点没有弯,一直在大道上。

 

乌鲁木齐雨少,下水道窄,一下起雨来,路的两边就成了小河,一时半会儿干不了。市区里的路,不停地挖了填、填了挖,每次都盼着他们能把下水道修大点,但新换的大一号总是不够大。记得挤车的那些年,下完雨,公交车一停就一脚踩进水里,唉,我的鞋!有人用塑料袋把鞋包起来,像个鞋套,滑稽得惹人笑,却延长了鞋的寿命,我也很想学着套上,可抹不开面子,只好继续活受罪。在美国,常下乌鲁木齐没有的大暴雨,马路立刻成河,待等雨稍稍变小,还没停就迅速排完:路边宽宽的下水口不起眼地隐藏在合理的位置,下边连着一人高的下水道,另一端接着平时是草地的排水坑,坑的另一边再连一截排水沟,之后又是一个备用的草地排水坑。百年大计般的远见与耐用的设施之上,是一片片的绿地海绵:这样整套的排水系统,那些一拨一拨的考察团究竟学到了多少?

 

令我惊讶的是2018年的那天,站在乌鲁木齐街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又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旁边的家人看着我直乐:是以前横七竖八的电线都已埋在地下,不再受日晒风吹雨打。真的耶,那些电线杆上只挂着路灯,一个个清清爽爽好潇洒!眼前的街道一派清朗,似乎心里也跟着注入一条晴空下的大道,没打弯。

 

这几年,时兴红柳烤肉串,用红柳的枝条做签子,其实味道跟平常的铁签、竹签没什么明显的不同,不过是个招揽游客的噱头罢了。难到羊肉串还不够香、名声还不够响?那些枝条都取自红柳啊,它们长在盐碱地、沙漠上,那些大部分植物存活不了的地方,默默地帮人类防风固沙,夏天自顾自地开满粉紫色的花。请不要去折、不要去砍,在风沙中种活一棵树、等它长大,多么难,况且还有那么巨大无边的戈壁、沙漠等着绿化。这样铺天盖地般大街小巷的红柳条,难到就没有个规定让旅游业、餐饮业去遵守?难到一定要走一段弯路,然后再去拽直?


那些现在进行时的,还有些什么正在弯弯的路上?怎样才能避免?有些能看出来,更多的,看不懂。好想借到一双慧眼,透过一层一层光鲜的包装纸,把里边藏着的那些果,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2021年12月9日

 
snowandlotus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刘大仁' 的评论 : 谢谢!您这条留言就像历史的画卷,概括了几千年的光阴。

对,蒸蒸日上是今日大势所趋,让人高兴!
刘大仁 发表评论于
西域能有拦住高空水汽的高山附近就会有或大或小的绿洲。绿洲中地大人少,道路都是人走出的。 绿洲之间逐步有经济文化交流,由人骆驼和马驴在最方便之处行走,踏出连接各绿洲的道路。

过去几千年西域的小道大道全是走出来的,没一条不是弯弯曲曲。

弯曲有弯曲的美,弯道饱含多年的沉淀,有一代又一代人的酸甜苦辣与数不清的幸福时光。几千年光阴在这绿洲弯道上走过。直到如今,高速铁路与公路兴起,为了快速奔跑的车不受限脱轨,才将绿洲之间的主干道逐步拉直。历史就这样走上的新的阶段。

沉舟侧伴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新疆的经济快速发展,经济蒸蒸日上,这是大势,让人高兴。
snowandlotus 发表评论于
在此感谢提供库车信息的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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