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译 ——《狂人辩词》

忘不了在北外的时光( 一 ) 金 弢: 北外德语七七级 —— 一张毕业照带来的回忆 (修定稿) 1977年的高考,是一次特殊的高考,是我共和国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大学招生。七七年——是“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的第二年,经过中央45天教委马拉松会议,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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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辩词》 文/金弢

“他一向以讽世者自居。他从不贪图安逸,满足现状;从不浅尝辄止,为点滴的精神收获沾沾自喜,而是频频攻克堡垒,公开自己的观点,并时时反省,更新思想。他毕生是个革新派。” 这是德国作家海尔曼 · 黑塞在谈及斯特林堡时的一段精辟的评价。

堪称瑞典文学史上的巨擘、世界文坛奇才的约翰 · 奥古斯特 · 斯特林堡 (1849·1·22 ——1912·5·14),生前创作丰赡,多有警世动人的上乘之作,他曾写就六十多个剧本,被公认为开二十世纪欧洲现代戏剧之先河的主要剧作家之一,但逢当评论家提及他时,又总是首先冠以 “杰出的小说家” 之头衔。

出身船舶经纪人家庭的斯特林堡,早年丧母,少小时期曾屡遭继母虐侍。他青年时代就读乌普萨拉大学学医,因家道艰难,几度辍学;他担任过家庭教师、图书馆助理员,当过化学试验员、记者。丰富的阅历使他日后的创作有了深厚的底蕴。

斯特林堡三次结婚,留有子女四人。他一生穷困潦倒,频频遭受社会的冷遇。十几年身处异国他乡的流亡生活,加之婚姻的不幸和事业上的郁郁不得志,使他身心俱损,精神一度失常。坎坷的命运,使斯持林堡自幼变得敏感且又早熟。他从来不倦思索,申张正义,年轻时代就以犀利的笔锋鞭挞社会的虚伪与欺诈,他的作品多触及社会问题。

斯特林堡身后留下大量的小说。他的自传体长篇《女仆的儿子》,洒洒万言(四卷)被誉为祖国传记文学的杰作;长篇讽刺小说《红房间》以斯德哥尔摩上流社会为背景,抨击了达官显贵们的虚假、伪善和愚腐,作者因此一举成名;《新王国》以辛辣的手笔,针砭时弊,讥刺世风,读来令人啼笑皆非;短篇小说集《结婚》(两集),第一集是针对同代剧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而作,斯特林堡以嘲笑揶揄的态度,攻击妇女个性解放,书中一段有关圣餐的描写,曾被控以亵渎宗教神祇。后虽宣判无罪,但使作者精神上受创至深;中篇小说《海姆斯岛上的居民》描绘了北欧群岛瑰丽的风光,文字之优美,堪称瑞典文学宝库的旷代笔致;《在海边》为另一部逸品,无论是对人情世故淋漓尽致的描摹,还是就人物个性、花鸟树丛及海洋生物细致入微的刻画,都足见作者渊博的学识和卓异的写作才华。斯特林堡晚年的长篇讽刺小说《黑旗》,因掊击瑞典文坛的腐朽和愚昧,揭示斯德哥尔摩文学界的丑恶内幕而招致社会上一群权贵的非议。

在世界文坛上,对后世影响更为深远的是斯特林堡的剧作。除早期作品《自由思想家》、《去罗马》、《奥洛夫先生》外,作者运用自然主义手法写下《偷果人》、《父亲》、《同伴》等,剧情着意揭示社会变态关系和反映两性间的冲突、新旧道德的交锋、以及不同社会阶层间的巨大隔膜和尖锐矛盾。独幕剧《朱丽小姐》被评为欧洲戏剧史上 “第一部真正成功的自然主义作品”。在写《去大马士革》时,作者的戏剧创作放弃了以往的自然主义风格而采用了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手法。斯特林堡基于自己几次婚姻的不幸经历,用时空交错、现实与梦境离奇地揉为一体的幻想方式,抒发了自己的怨忿、凄楚与绝望,作品充满神秘主义色彩和悲观情愫。《死魂舞》、《一出梦的戏剧》同具这一风格。他的晚年剧作《古斯塔夫·瓦萨》、《鬼魂奏鸣曲》、《大路》在表现技巧上颇具新意,对后来欧洲及西方的戏剧和舞台艺术的发展有过很大的影响。

斯特林堡创作道路曲折,思想发展也极为复杂:他早期信奉社会主义思想,奋笔疾书,抨击宗教狂热和君主制;随继又接受无政府主义理念,中年思想发展受尼采、叔本华和弗洛伊德等人的薰染;后又逐渐倾向民主主义,写出剧本《查里十二世》和一些政论;晚年皈依宗教,以寻求自我解脱。然而在一生的最后几年中,他积极支持瑞典工人运动,赢得了工友群众的尊敬和爱戴。

斯特林堡虽然对其他社会问題态度激进,但对妇女解放一直持保守观念。作品中,他不时地流露出对女性的偏见、鄙薄、甚至是仇视。 他的 《结婚》 第二集、 《去大马士革》 以及长篇自传体小说《狂人辯词》都直白地表现出了这种思想意识。

《狂人辩词》 写的是作者与女演员茜丽 · 冯 · 埃森的爱情婚姻生活。 对谙悉他生平的文友而言, 《狂人辩词》 毫无疑问是斯特林堡第一次婚姻生活的记载。 作者在书中所描写的 个人婚姻危机,在当时的斯德哥尔摩可谓妇孺皆知。

按作者初衷,《狂人辩词》 本不许在其生前付梓。 作者在给契友海顿施塔姆的信中曾自认 ,完全迫于 “贫困” 他才将书出版。 但是, 作者绝对不允许生前让作品在祖国发表,他深知, 这十年 “地狱婚姻 ” 的生活写照会毁坏自己的声誉。

小说用法文写成。斯特林堡把手稿委托给一位名叫乔治 ·卢索的法国青年作家。遗憾的是,这位年轻人一方面修正了作品中语法和语句上的不足,另一方面循照矫饰造作的时风,在许多章节中作了大刀阔斧的删改。斯特林堡原先笔力千钧、栩栩如生的语言由此变得平庸无力、陈腐空洞。

斯特林堡把 “润色” 过的稿子卖给法国一家出版商,然而在小说临近出版之际,这位出版商出卖了他的出版社。出版事宜因而由此耽搁下来。

结果,小说几经波折终于在德国面世。一八九三年,德国一位匿名译者将书译成《雷神的忏悔》,于柏林文库出版社率先印行。两年后,第一个法文版本与读者见面。一九一O年,爱米尔·希林根据经过 “润色” 的法文版本将书再次译成德语,由慕尼黑——莱比锡基奥克·米勒出版社出版。

比起 “加工” 过的原文,希林的迻译又有更大的出入。译者在小说里多处添加了斯特林堡的诗句和散文,使小说的前后失去了连贯与一致。此外译文中,原著的 “引子” 被挪至结尾作为“结束语”,使之完全失去了启迪意义,因为作者正是在此阐明了他写就此书的动机。

一八九六年原稿失踪。销声匿迹七十七年后,一九七三年于奥斯陆大学解剖研究院被发现。据情判断,这来自画家愛德华·默西的遣产。显然,画家当时为了帮助斯特林堡摆脱困镜买下了手稿。手稿的真实性很快得到手迹专家的确认。四年后, 联邦德国翻译家H · J · 马斯根据原稿将书第三次译成德语,本书即根据此德文本译出。

原稿篇幅为 362 页,外加 “序言” 一页,与德语文本大体相符。偏差较大的只是小说的结尾。原稿中,《狂人辫词》拥有较长篇幅的 “最終辩词”,但在过去所有已出版的德文版本和法文版本中,“最终辯词” 都只用了一句话作为小说的结束语:“这一故事就此完结,亲爱的,我已报仇雪恨,我们旧帐已清。” 在出卖手稿时,斯特林堡将“最终辯词” 隐去了,这也证实了作者本不想在其生前将书公诸于众。

早期的斯特林堡对女性并不持蔑视、诋毁的态度。相反,他非常关心妇女问题。他在《结婚》的序言中,就未来社会的两性关系及作用都作了开明的阐述:他提议女子一旦年满十八就应算完全成年;学生自幼应男女同校同教;妇女应享有选举权;推广平民婚姻法,简化离婚手续;摒除向女子献殷勤的时风;清除门第观念。他还呼吁,女子婚后不随丈夫姓。斯特林堡的理想社会是:男女除了性别上的不同,不存在传统意识上的差异。斯特林堡很早就道出了日下西方女权主义者的心声。

斯特林堡后来对妇女的偏见,与他的生活经历,尤其是与他的私生活不无关联。他从对女性的笃爱、膜拜发展到仇视、诋毁,这一转变过程在《狂人辩词》中历历可见。 女主角茜丽是他毕生唯一真正挚爱的女性,她给他带来过莫大的幸福,但也带来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望、痛苦,甚至仇恨。这一段经历对斯特林堡后来的人生观起到了根深蒂固的影响,“他把对妻子极度的愤慨扩展到对所有女性的憎恶” (德文本编者)。

使斯特林堡最为忧心的,除了茜丽要求妇女个性解放外,他更为自己门第低下,在贵族女子面前萌生的自卑和嫉妒深感痛苦。这种自卑和嫉妒发展成对贵族阶级的不满和报复心理。当他初次与男爵夫人交欢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欢愉:“平民子弟占有了雪白的肌肤,市民赢得了豪门闺秀的爱,猪倌与公主的血混杂在一起。” 敌视妇女和痛恨门第之见这两个主题在斯特林堡一生的创作中占重要位置,并在他以后的两部最优秀的自然主义风格的悲剧中进一步得到生发:即《父亲》和《朱丽小姐》。在《朱丽小姐》中,两性间的抗衡最终发展成为阶级间的争斗。

《狂人辩词》通篇行文优美,譬喻形象、尖刻。作者采用自然主义手法,将自己曲折离奇的经历活生生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一九一九年,瑞典出版斯特林堡全集,其中的第五十五章和最后一章中的信函均属原件,这些信在《狂人辩词》中,除略有缩减,几乎原本地被采用了。

《狂人辩词》一书以谬误的标題(又译《傻瓜的忏悔》)闻名欧洲各国由来已久,其译文也一再以讹传讹。原稿的发现,不但纠正了以往多种译本的错误,还作品以原来面目,它同时为我国文学工作者研究这位文学大家、为广大文学爱好者了解斯特林堡的一生并正确理解其作品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金弢

 

 

 

序言

这是一部糟糕透顶的书,我怀着灼痛的悔恨,但内心却毫无矛盾地承认这一点。是什么酿成了这一切?在我行将就木之际,我有合理的要求,洗涤自己的尸体。

我还清晰地记得,四年前谈及我的婚姻大事时,我的一位文友 一一 一位被人视为不共戴天的死敌,曾插话道:

“你可知道,这于我的创作有如天然的素材!”

从那一刻起,我主意已定,由自己来剪辑自己的小说,尽管我对朋友的赞许没有充分的把握:我的朋友,切勿怪罪,作为所有者及第一占有者,我欲行使我的权力!

同时我又想起,与我分道扬镳的妻子,其过世的母亲十六年前曾说过的那段话。在提到她的女儿——男爵夫人,跟那些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眉目传情,而对她我则心驰神往时,她说:

“可不是,先生,对您来说这难道不正是小说的题材?”

“拟什么书名,最尊贵的夫人?” “烈性子女人,” 她说。

幸福的母亲,你可以安息九泉,你的宿愿已经实现。小说已脱稿,此刻,我也该圆寂归天了。

———— 作者

 

 

引 子

在我手执羽笔,倚伏书案的时刻,高烧的侵袭有如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已有十五个年头未经病魔缠身,所以这场病使我忧心忡忡,它的到来是多么不合时宜。我并非畏惧死亡,我远不会这样,而是因为我在坎坷多难的人生旅途上走完了三十八个春秋的里程后,却言犹未尽,青春时代的宏愿尚未完全实现,对未来我仍满怀企望。此时此刻道别人生,我死不瞑目。在不尽人意的流亡生活中,在携家带小地熬磨了四度秋冬之后,我蛰居在巴伐利亚的一个村落。我恹恹不振,极度疲惫,前不久又被押上法庭,身陷囹圄,随后又被放逐,被遗弃在一片废墟上。在我倒卧病榻的那一刻,笼罩我身心的除了复仇没有别的情感。一场搏斗开始了。我丧失了呼救的能力,孑然一身躺在斗室里,忍受着高烧的折磨,它把我摇撼得犹如一张羽榻,死死掐住我的喉咙,欲将我扼杀,用膝盖顶住我的心口,使我感到两耳发烫。我的眼球仿佛要从头颅中被迸压而出。毫无疑问,这是死神,它已留进我房间,扑向我的身体。

然而,我不想死!在我奋力反抗时,搏斗变得残酷。我浑身的神经紧绷了起来,血液在动脉中沸腾,脑浆开始翻滚,如同珊瑚虫落进了醋里。蓦地,我感到自己在这死亡的舞蹈中必遭失败。我屈服了,倒在地上,瞠目仰视,任凭死神对我可怕地拥抱。

遽然,一种不可名状的宁静攫住了我,一种迷蒙的快意蔓延到我的周身,渗透我的四肢;一种柔和的安逸掠过我那在漫长的岁月中无休止地承受了煎熬的躯体和魂灵。

毫无疑问这就是死亡!慢慢地,生存的意志开始怯逃,我已停止了感受、知觉、思想。意识正在消逝,唯有惬意的虚无感充填着空白,它随着无名的痛楚、惴惴不安的思绪、永不得已承认的恐惧之消释而滋长。

在我苏醒过来时, 见到妻子盘坐在床枕上,神色焦灼地注视着我。

“怎么了,可怜的朋友?”她问。

“我病了!” 我回答。“然而生病又是多么美好的事!”

“别这么说了!事情会应验的!”

“这是临终,它正在靠近。无论如何,我心甘情愿。”

“上帝赐恩,他不会让你抛下我们一文不名的孤儿寡母!”她喊道。“我们身处异国他乡,远离亲朋好友,又囊空如洗,往后怎么办?”

“我把我的人寿保险金留给你们,”我宽慰她。“ 这笔钱款虽数目不大,不过起码能支付你们回家的路费。”

她未曾想到这一点。神色略微平静后,她继续说:

“不过,亲爱的,我们得想想办法,我去请医生!”

“不,我不需要医生!”

“为什么?”

“因为……嗯,因为我不想要。”

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它们有如尚未出口的言语,是那样意味深长。

“我想去死!” 我打断她的话。“生活已让人作呕,陈迹在我看来或如一丛灌木,我再也没有气力把头绪清理。但愿夜幕快快降临,窗帘低垂。”

我心胸坦荡的倾吐让她不寒而慄。

“还是你那些旧日的猜疑!” 她喃喃作语。

“是的!把鬼魂驱走吧。这全是你一个人作的孽!”

她习惯地将手搭在我的前额上。

“这样好吗?” 她以早年“小妈妈”的口吻问我。

“很好。”

确实,这只曾沉重地压在我命运之上的纤弱小手,抚摩我时具有驱邪除恶的力量,它能排解隐藏在我心底的疑虑。

说话间,体温又猛地增高。我妻即刻起身,去做一杯丁香茶。片刻间,屋里只留下我一人。我支起身子,想透过窗棂看一眼对面的墙。那里有一个硕大的开口,象一幅三张相联的图画,被分割成三段,四周被葡萄藤镶成一个圈。透过绿叶缝隙,风光可见一斑。前面是榅桲树梢,无数个美丽金色的果子点缀着深绿色的叶丛。再往前便是几棵苹果树,鹄立在草坪的中央;还有教堂的钟楼,博登湖的一汪碧绿,以及背景中的阿尔卑斯山山脉。

时值盛夏,午后的太阳倾泻下一片光辉,构成一幅难得的美丽画面。

那边的楼底下,传来栖息在葡萄架上的欧椋鸟悠扬的鸣啭、雏鸭的嘎嘎、蟋蟀的唧唧、奶牛的铃声。在这欢快异常的交响曲中掺合着我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我妻的说话声,她在向园丁的妻子发号施令,与她谈论病人的境况。

生趣再次攫住我,死亡的恐惧震慑着我的心。我再也不愿死去,我的职责远远未尽,成堆的债务亟待偿还。我忍受着愧悔的折磨,感到急切需要忏悔,乞求整个世界对我尽可能的宽宥,让我对人卑躬屈膝。我自感有罪,良心因莫名其妙的罪戾倍遭谴责。我惶惶不可终日,迫不及待地想通过彻底的坦白,刷洗我臆想中的全部罪孽。

正当这因天生缺乏自信而产生的怯弱向我袭来时,妻子又出现在眼前。她手执奶罐,端来了丁香茶。在把茶递给我之前,她先呷了一口,以此稍微影射那一度与我不无相关的迫害狂。

“茶里没有毒药,” 她说, 不觉莞尔一笑。

我感到羞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为了不让她扫兴,我将茶一饮而尽。

这杯教人发困的茶水,它使我变得多愁善感、内疚不已,它汇入了我心中负疚的感情洪流。丁香花的芳菲唤醒了我对故土的怀念。在那里,神秘的接骨木丛是民俗祭礼的偶像。

“亲爱的,在我辞别人世之际,请听好我的话。我承认,我是一个无休止的自私鬼,为了我的文学成就,我耽误了你的戏剧生涯。我已做好准备,供认一切,请宽恕我。“

她试图反驳,想以此抚慰我,但我打断她的话,继续说道:

“按你的心愿,我们在结为夫妻时曾立下婚约。尽管如此,我还是挥霍了你的陪嫁,为的是能漫不经心地履行我业已允诺的公民义务。这是我最感悒郁的事,因为我一旦命归西天,你对我已问世的作品不拥有继承权。快去把公证人找来,不管我的遗产虚实如何,我将把它留给你。而后,你可回到那因为我而放弃的艺术中去。”

她试图引开话题,把我所说的一切视为玩笑。她劝我稍睡片刻,安慰我,万事会顺理成章,死神不会如此突兀降临。

我浑身疲乏,抓住她的手,求她在我入睡之前,挨近我坐下。我握着她酥软的手,再一次央求她宽宥我的一切,饶恕我对她犯下的罪愆。一丝甜蜜的睡意降落在我的眼睑上,我感到自己恍若冰雪开始溶化,逐渐消融在她那明亮的眸子传送出的无限的柔情蜜意之中。她吻了我,有如冰冷的印章盖在我滚烫的前额上。我神志恍惚,仿佛跌入了难以置信的极乐世界的万丈深渊。

当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天色已放明。阳光照射在绘着懒人国度的卷帘上。据楼底清晨的喧闹估计,是时早晨五点。我一夜无梦,醒来天已破晓。

盛放丁香茶的罐子依然留在床头柜上,妻子坐过的椅子原地未动,但我发现她已穿上狐皮大衣,皮衣柔软的刚毛轻轻地刺痒着我的下颌。

我觉得,自己象是十年未寝,过度劳累的大脑竟变得如此警醒、轻松,曾一度漫无目标四处奔突的思绪此刻聚集成正规军,生机勃勃,精神抖擞,准备好了抵御一切病态的“良心折磨”的进攻和蜕变者身上出现的种种不断衰竭的病兆。

最让人感到忧烦的是我一生中的两个污点,这在昨天我已坦白,就象一个即将谢世的人向他的情人忏悔一般。这么多年来,它们把我害得好苦,甚至连我误以为是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都未曾幸免。

此刻,我该处理那几个提到过的问题了,于它们,我向来不多过问。当我隐约地意识到,事情并非一切入情入理时,我大为震惊。

让我们再次入细地梳理一下,我自言自语,我的罪尤何在?使得我自视为懦弱的自私鬼,为了自己的远大前程,竟葬送了妻子的艺术生涯。

事实又是怎么回事呢?大家有目共睹。在我们刊登结婚启示之前,她已演过二流、但更多的是三流的角色。当时因欠缺才华、自信和音色等等,她的第二次出场就告失败。在我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她出乎意料地收到一个分好角色的脚本,里面附着两个答复。来函的是一场不足挂齿的喜剧中一个名不足道的交际花。

一场婚姻带来了如此之多的泪水、如此之多的失望,它侵夺了一名女演员的荣耀。先前,身为男爵夫人,她曾是那样地富有魅力,她是为了追求艺术而离异的。

自然,这次功败垂成要算我的过错,其序言此时此刻才刚刚开始,而在流淌了两年的泪水之后,其作用日趋微弱,最终将结束在一页灰黄色纸片上的告别辞中。就在她的戏剧生涯寿终正寝的时刻,作为小说家的我却获得了成功,那是坚实而无可辩驳的成功。过去,我曾有过几个小品被搬上舞台,但都未得重演。而今,我的心血要花在一个能被人认可的剧本上,即一个不仅喜闻乐见、而且将佐助我爱妻扮演令人神往的新角色的剧本。开始动笔时,我略略有些勉强,因为长久以来,我已注意到了舞台艺术的更新。尽管如此,我还是背弃了自己的文学信念为她写作。我将不惜一切,强迫观众接受我的呕心之作,凭借各种尝试性的艺术手法,将作品强加于众,走私般地将它送入戏剧界同行勉强的同情心中。

然而,一切的一切事与愿违!

演出被喝了倒彩,这位女主角在台上大出洋相,观众跟这个离婚改嫁的女子过不去。剧团老板忙不迭地解除了对他来说分文不值的合同。

这莫非是我的失误?我扪心自问,躺在床上,四肢舒展。初次反省后,我觉得自己无可指摘。是啊,心底清白又是多么愉快的事,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我如释重负,即而投入创作。

一度春秋的光阴流逝了。虽然,盼着有个女儿的希望已如愿以偿,并给家庭带来了欢乐,但日子仍过得悲凉、抑郁,充满泪水。

突然有一天,她那种对戏剧的狂热以成倍的力量爆发了出来。我们从一个剧团跑到另一个剧团,强迫剧团老板接受我们的要求,为我们作广告。我们一诺千金,结果还是一筹莫展。四处碰壁后,得到的尽是让人泄气的规劝。

剧本的不成功让我深感失望。由于我正处在确立自己文坛地位的大好时光,我自然不愿意在写剧本时唯喜剧演员之命是从。我不想为了迁就某种正在消逝的情愫,拿家庭生活作赌注。我约束自己,仅承担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无法迴避的忧虑。

终于,这么做尽显了我的能力。在充分利用与芬兰剧团的交往中,我们终于洽谈成功。在一系列的场次中,我为妻子促成了一次客座演出的安排。

没想到我由此酿成苦酒。整整一个月,我成了独守空房的鳏夫、成了光棍儿汉、一家之主和厨娘。我从两次送回家中的花束和花环中得到的慰藉仅仅是微乎其微。

但她是那么幸福,显得那么年轻和富有魅力,弄得我不得不马上给剧院老板发出求聘的信函。

谁都以为:我已作出抉择,准备离弃自己的祖国、朋友、职位和出版商,目的为了满足一时的感情冲动。但有什么办法呢?爱人与否,必择其一。

有幸的是,那位好心人无法留聘一个无保留节目的女演员。

这又是我的过错,不是吗?一一我躺在床上,感到由衷的高兴。是的,能象英国人那样时时反省,受益匪浅。我此刻的心情比以往更为轻松,我要从中获取良好的休息。

让我们拭目以待事态的进展!孩子们相继来到人间,一连三个。人类的繁衍竟会如此密实!然而她对戏剧的热情却有增无减。该告一段落了!一座具有竞争实力的新剧院开业不久,还有什么能比向这个剧团递交一个剧本更为上策呢?既然这回剧本是为一个女子而写,那为何不写得耸人听闻些呢?妇女问题向来备受关注。

有言必行,正如众所周知:爱人与否,必择其一。

好吧,写个剧本,塑造一个女主角,配上相当的服饰,来个摇篮,加上月光,还有个无赖作陪衬,一个挚爱妻子的怯弱丈夫(那就是我自己);此外还有妊娠(这是舞台上的新鲜事),加之女修道院内幕的描写,等等。

这个剧本对女主角而言是一大成功,而对作者只意味着失算。是的,一次失算……!

她得救了,而我完了,被打入了冷宫。

尽管作了极大的努力,还花了百多个克郎请客应酬,并在戏院门前不合时宜地三呼 “万岁” 而遭警察罚款五十克朗,但聘用的事一直杳如黄鹤。

当然对这一切我不负有任何责任!但谁又是殉难者和牺牲品呢?正是我自己。毋庸置疑!事情虽然如此,但我仍遭受所有正派女子的憎恶,是我断送了妻子的前程。也是因为这,多少年来我一直抱怨自己,每每夜幕降临,便内疚不已。尖刻的责备向我袭来,甚至于社交场合,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事!的确如此!然而,事实恐怕恰恰相反。一个人的前途遭受毁坏,但又是何种前途?又是谁的前途呢?

残酷的猜疑萌生了。每当我想到,自己在后人眼里将是一个断送了妻子前程的男人,却无人会为我申辩昭雪,我顿时心绪黯然。

还有那笔被挥霍掉的陪嫁。

我记忆犹新,曾有某家报纸披露过我挥霍了妻子的陪嫁;甚至有人对我当面指责,说我强迫妻子赡养自己,这一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咄咄逼人的言辞,迫使我将左轮手枪的六发子弹填满!让我们再次追究一下事情的缘由吧,因为有人要弄个水落石出;让我们作出评判吧,因为有人认为是作出评判的时候了。

我妻子以靠不住的股票形式带入婚姻的一万克朗是以我的名义向典押银行告贷的,大约折合票面价值的百分之五十。事隔不久便出现了股市震荡,那些股票变得几乎一文不值,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不景气时股票是难以脱手的。我被迫付清全部的贷款,或者那明摆着的百分之五十。而发放了令人生疑的股票金融主事后还补偿了我妻子债权的百分之二十五,这正是银行倒闭后属于她的那部分财产。

这样一来,数学家有题可解了:我挥霍的钱财究竟为多少?

一分钱也没有,我这么认为!有价证券给其主人正好带回了实际价值,而由于我的担保,证券的价值又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五。

有目共睹,我在这件事上,跟其它方面一样,毫无过错!然而那些内疚、绝望、自杀的念头一直萦绕我心头。还有猜忌,那往日的不信任和可怕的怀疑唤醒了我对新生活的向往。每当我想起自己差一点儿孤苦伶仃地离别人间时,不觉怒火中烧。忧虑与工作死死缠住我,让我腾不出时间去澄清那些谣言、影射和深恶痛绝的挖苦嘲讽。在我全身心地扑在艰苦的创作上时,嫉妒的人们和咖啡馆里的飞短流长,捏造出一个个轶闻谣言。我的上帝!除了自己,我相信了整个世界。

难道我非要用言行向人表白自己丝毫不是狂人?从未患疾、从未衰竭?表明我在无辜地遭人蒙骗、受骗于那个被我挚爱的诱者?她用精巧的剪子修理着西蒙松的卷发,且因为担忧妻子及孩子而大脑疲惫不堪的他能心安理得?有这种必要吗?在诱奸者的双臂中沉睡了十年之余,人会变得笃信无疑,不觉中丧失了荣誉感、男子气、生活的勇气和智慧,甚至更多!

事情会这样吗?想到此,我无比愧恧。这片迷雾隐匿着罪恶,而我犹如一个幽灵,多年来徘徊其中。这种朦胧、下意识的罪恶,被不可名状的欲望、被那个妇道人家隐秘的企冀而唤醒,它要在被人称之为婚姻的决斗中占据上风!

毫无疑问,我成了这场骗局的牺牲品!遭到了一个有夫之妇的勾引。为了隐瞒她的身孕,保全她的戏剧生涯,我被迫娶她为妻。成亲时立下了婚约,条件是,丈夫对家庭的开支负有一半责任。十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惨遭破产、洗劫,因为这场婚姻的经济重担落到了我一人头上。

在妻子把我看成碌碌无为、不能持家的庸汉,对外把我说成诱奸犯、说我挥霍了她凭空想象的财产并将我摒弃的同时,她把四万克朗的债务压在了我头上,这正是我们结婚那天达成君子协议时她所谓的那部分财产!

其实,正是她对我负债累累!

我横下心,要明了这一切。我支起身体,就像跛子摆脱了想象中的拐杖,一下子跳下床来,忙乱中穿上衣服,仓促地下楼去找她评理。

透过半掩的屋门,我惊喜的双眼捕捉住一幅令人着迷的画面。她舒张着腰肢,躺在杂乱的床上,美丽小巧的头颅埋进了白色的床头;亚麻色的金发散落在衾枕上,那件刺绣寝衣从双肩滑脱了下来,让人隐约看见少女般的乳房。纤柔的四肢和优美的身段,在细软、红白相间的床单下轮廓清晰可见。一只细嫩的裸脚,高高拱起,显得完美。玫瑰色的足趾尖上覆盖着白净、透明的指甲。一件尽如人意的杰作,一件用人的血肉浇铸而成的古代大理石全身雕像。她悠然自得,微微含笑,满带一副贞洁圣母的神情,凝眸注视她那三个面颊丰满的孩儿,他们在那条印有花纹的鸭绒被里喧闹戏嬉,宛如出没于鲜花丛中。

面对这种天趣盎然的场面我无言以对,却暗自告诫:“当母豹子跟它的孩子玩耍时,得千万当心你的脑袋!”

我承受着母亲尊严的驯服与束缚,惴惴不安地走进房间,那羞涩劲儿不亚于一个书童。

“你起来了,我的小宝贝!”她问我好,神色显得诧异,但绝非是我所希望的惊喜。

我慌忙解释,语无伦次,多半是因为在我弯曲身体,正想给孩子的母亲一个吻时,他们扑在我背上,不由让人憋闷窒息。

她会有罪?在我抽身离去时不禁自问。我被端庄美人的利器、那张未受谎言玷污的嘴狐媚的嫣笑所征服!不,她绝对不会!

我溜出房门,心中已为相反的信念折服。然而,那些不留情面的猜忌重新向我扑来。为什么我出人意料的康复她竟无动于衷?为什么她没过问我发烧前后的情形,也不打听一下这一夜我是怎么过来的?此外,在她看到我神志清醒、精神焕发时,她那副失落、不快的神奇表情、她那冷峻倨傲、讥讽的微笑又该作何解释?难道她私下曾有过这样的希冀,能在如此美好的清晨看到我的死,随后让自己从我这个依然打算把她的生活变成一种折磨的狂人手中解脱出去,好在事后能得到我作为人寿保险的那几千克朗,并用这笔钱款在新的人生道路上追求自己的目标?——上千个不可能!

但是尽管如此,那些猜疑还是紧紧抓住我不放。我怀疑一切,怀疑妻子的节操,怀疑孩子的血缘,以及自己灵魂的健康。它们苦苦纠缠着我,不给我片刻的安宁。

无论如何我要结束这种局面,中断这些凭空想象!我必须确信无疑,否则我将死去!若不是隐藏着罪过,那就是我神经错乱。算了吧,不必揭露真相了。一个戴绿帽子的丈夫!知道了这些又怎么样呢?!

此刻,我只能用一声狂笑为自己解嘲。难道人世间明晓自己受骗的丈夫就我一人?我让所有在年轻时代、现已成家立业的朋友回首往事,我发现不受蒙骗的只有一人!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是幸福的。得承认,过分的计较是没必要的;对一个女子是一人占有还是与人分享,这无足轻重。然而身为丈夫却一无所知,受人耻笑,这才是事情的关键。我要弄个水落石出,不然的话,即使活到一百,对妻子的道德与行规仍知之甚少。人可以认识世界、了解宇宙,但兴许对自己的妻子无以想象,而她又与自己休戚相关。这正是为什么那个可怜的包法利先生会给所有幸福的丈夫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其原因所在。

然而我,我要弄清事情的真相,我要为自己雪恨!诸位注意,向谁雪恨?向那帮情夫?但他们仅仅滥用了自己的男性权力。向这个女人雪恨?但证据又不确凿!将这些小天使的母亲置于死地?别异想天开!

但是,为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将不惜一切代价。为达到这一目的,我将采取彻底的、谨慎周密的,如果您信的话,甚至是科学的调查。我将运用一切现代的心理学手法,充分发挥感应作用,使用测心术、灵魂的折磨,同时又不放弃惯用的劫掠、偷盗、截取信件、撒谎、伪造签名等手段。这难道是我的偏狂癖、神经错乱的突发?作出裁决的不应是我!但愿开明的读者在读完这部以坦诚心灵写就的书后,最终作出公正的评判。或许他在书中将发现探索爱情的某些片断、一丝病态心理,还有那么一丁点犯罪哲学。

(金弢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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