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贵平熬过了前三个月的妊娠反应期,后面几个月就好过多了,身体里面那个小生命在悄悄地成长,终于有一天贵平感觉到肚子里好像有一条小鱼咕噜噜吐了一串泡泡,她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是孩子有了胎动了!
她忽然之间感动莫名,那个小家伙,她和长水的孩子,就这样轻松地向妈妈宣示了自己的生命。贵平摸着肚子想象着这个粉嫩的,软软的宝贝,她的心都化了,
以前喜欢爱新的孩子也是发自内心的爱,可是像现在这样和孩子息息相通,血脉相连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是一种奇妙,一种伟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神迹!她在创造生命!
虽然这个世上的大多数女人都会生儿育女,这让生育这件事情变得好像非常普通无奇,可是只有正在经历孕育的女人才会知道,怀揣着一个小生命那是多么神奇的事!
贵平被生命的力量感动了,她动笔给长水写信,把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变化,心情上的每一个感悟都详详细细地写了进去,长水虽然不能时时在她身边,可她想让长水感知到他们的孩子每一点一滴的成长,从而同她分享所有新生命带来的快乐。
长水现在每次读贵平的信都是即激动又快乐,他从未想到贵平的文采竟会这样的好,她笔下的那些字在长水的眼中全都化作了小胎儿攥着的小拳头,到处乱拱的小脑袋,左伸右踢的小粗腿,一切都是那样的娇憨,带着生命最原始的悸动和单纯。
长水陶醉在这样的想象中,仿佛自己也回到了曾经在母亲子宫里时的情景,那时四周是黑的,温暖的,安静的,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一个声音,稳定坚实地一声接着一声在他的耳边回响,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那是母亲的心跳声,这就是他能感知的世界的全部,没有光没有时间,在一片静止的水里面他幸福地沉睡着。没有什么是比这更美的了,长水拿着贵平的信躺在床上陷入了深深的幸福的幻境中去了。
时间在贵平和长水无数次美好的想象中悄然流走,他们第一个孩子终于在七一年早春的一天开始在母体里发动了向这个世界的冲刺。长水早在贵平预产期的头一个月就回到了煤城陪伴她。
就在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那一天的下午贵平忽然有了宫缩。贵平本身就是大夫,虽说她并不是妇产科的,但是基本的知识还是懂的,更何况她也曾陪着妹妹爱新渡过了两次生产,所以这时并没有慌张,她知道刚开始有宫缩离真正的生产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并没急着去医院,而是躺在家里一边忍受着随着时间逐渐密集的宫缩疼痛,一边让长水看着表帮她计算每次疼痛的间隔时间,中间她还勉强吃了一点嫂子李氏给她煮的面条,以便为之后的生产蓄积体力。
直到晚上八点多,宫缩已经变得越来越强,每次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当间隔不足五分钟的时候,她才让长水和大哥一起把她送到了医院里,嫂子李氏拿了之前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随后跟着。
到了医院贵平向值班护士打听了一下,知道今天晚上正好是妇产科的付主任那荣值夜班,那荣是满族人,也是解放前的大学生,经验和技术都是很好的,她虽然不是跟贵平关系顶好的姐妹,但是两个人平时也算处的不错,所以贵平听了就放下了心。
等到她住进了病房里后,那主任已经闻讯赶来了,她握着贵平的手说:“小杨,没想到你今天要生了,你放心,有我在没事的!管保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
贵平虽然这时已经疼得直冒汗了,可是她听到那主任这样说,连忙忍着疼感谢道:“谢谢,谢谢!那姐,我一听说今天是你值班我就放心了,你就开始给我检查吧,我能忍住疼。”
那主任说:“好,那你忍着点,我现在伸手进去看看开到几指了。”
贵平点了点头,那主任就向护士要了手套,然后伸手一直探进贵平的子宫口上,贵平疼得一阵哆嗦,之后那主任抽出手来对她说:“刚开了三指,还得等一阵子啦,第一胎都慢,我估计开到十指得到后半夜啦,唉,够你折腾一阵的。你要是能忍住疼,就让你爱人扶着你在走廊里来回走走,这样有助于宫口打开。要是疼的厉害了,让你爱人给你揉揉后腰,能缓解一点。”
贵平对那主任点着头说:“我知道了,没事,疼我能忍住,既然还得等到后半夜,那姐,你先去歇着吧,到时候再来。我这没事,这就让我爱人扶着我走走。”
那主任看看贵平这里确实一时半会还生不了,所以也没客气,又嘱咐了贵平和长水几句就回值班室去睡觉了。之后贵平又让她哥也回家了,说他明天还要上班,自己这里生孩子他一个男人也帮不上什么忙,有长水和嫂子就够了。
泽文虽然不是很放心,但是妹妹自己就是大夫,今天又有妇产科的主任在,觉得也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他便也回家去了,走的时候还说,明天早上打发振兴来给他们送饭,到时候缺啥少啥就让振兴替他们回家拿。
打发走了大哥,贵平又跟李氏说:“嫂子,你先在这屋找个地方靠着歇会,我有长水陪着就行,我们到走廊里去走走。”之后就由长水搀着一步一挨地开始在妇产科的走廊里走来走去。
窄窄的一条走廊里只有一个昏暗的灯泡,贵平咬着牙靠在长水身上,让长水拖着自己一步一步地来回走着。四周静悄悄的,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两边刷着绿墙围的墙上拉出了很长的黑影。
贵平感觉自己的肚子一直在下坠,下面越坠越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自己生生撕裂一般,那种疼撕咬着她的神经,她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尖叫声就含在喉咙里面,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可是她不能允许自己做那样丢脸的事!
她知道每当本院有人在这里生产,大家事后都会津津乐道,谁坚强能忍住疼,一声也不叫,谁娇气,一点疼都忍不了,嗷嗷大喊。当然那被评为娇气的,过后一定会被人在背后嘲笑,革命的儿女连这点疼都忍不了,算什么东西!
甚至当时那些人疼得大喊大叫的内容也会被大家私下里拿来当笑话说,谁当时喊娘啦,谁喊对象啦,谁哭着说不生啦,等等等等,当这些被依次笑够了后,那些结过婚的人们还不忘最后填上一句“现在知道喊疼了,当时快活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呢!”说完之后大伙哈哈一笑,算是把当事人彻底糟蹋完毕。
贵平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她自己也从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哭叫着生孩子的女人,她那时就想,以后自己生产的时候一定一声也不吭,不管多疼都要忍住,让大家伙都看看她杨贵平是个多么刚强的女人!
所以此时尽管贵平已经疼得脑子都快糊涂了,可是这一点信念在心中却始终非常清晰,她拼死紧咬着嘴唇,生生把那想要呼痛的声音全都咽了下去。
长水在一旁早已经紧张得浑身是汗了,他深恨自己无法替妻子分担痛楚,看着贵平被咬得发白的嘴唇,还有她疼得瑟瑟发抖的身子,长水急得不行,他只能照着那主任之前教的那样用手在贵平的腰上不停地来回揉着,希望能多少减轻一点贵平的疼痛。
他还在贵平的耳边一遍一遍地说:“你要是疼的厉害就叫出来,这样能分散注意力,能让你好受点!”
可是贵平就是忍着不肯发出任何声音,而且还冲着他狠命地摇头。长水知道贵平是个很固执的人,凡是她认定的事任何人也没法改变。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就这样陪着贵平艰难地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心中祈祷上天保佑贵平快点渡过难关,平安生下孩子。
两个人就这样在走廊里走了两三个小时,后来贵平实在是走不动了,才让长水搀着她回到了病房,可是躺在床上也躺不住,下面疼的像是被刀拉开了一样。这时贵平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子宫口已经全开了,否则怎么会这样的疼。她让长水去找那主任来看看,长水其实早就想去找大夫了,这时赶紧跑到了医生值班室,使劲拍门叫醒了那主任。
那主任睡眼迷离地跟着长水走了过来,到了后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子宫口,然后跟贵平说:“才开了五指,还不用进产房,还早,”
她低头又看了看表说:“现在才十一点多,我估计你这至少还得再等三个小时才能开到七指,你要是疼的厉害,要不我给你拿点止疼片先吃了?”
贵平立刻摇头,宫缩的这点疼就要吃止疼片,那到生的时候还得了,如果那样自己可就成了今年院里的大笑话了。
那主任看她执意不肯,也没说什么,只是说:“那你就再忍忍,等过一会我再来看你。”
贵平也知道自己是大惊小怪了,还没怎么样就去吵醒那主任,她怕那主任觉得自己娇气,这时赶紧点头,让那主任先去休息了。再之后贵平就生生咬牙又挺了三个小时,期间长水几次要去找那主任都让她给拦住了,直到过了三个小时后,她才让长水再次叫醒了那主任。
那主任来了再次检查,这一次她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她说:“宫口全开了!立刻进产房!”
贵平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孩子能出来了!长水这时心中却怕的很,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可是他却不能再陪在妻子的身边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贵平被护士和大夫推进了产房,而他却只能等在门外,徒然地靠在墙上等待消息。一墙之隔的那边,贵平和孩子正在做着最艰难最疼痛的拼搏,而他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这时多么希望贵平能够发出点声音,哪怕是一丝丝微弱的呼声也好,那样好让他能够感知到她还活着,他们的孩子还活着。可是里面除了那主任“使劲!用力!”这样的喊声以外,他听不到贵平的任何声音,这时他爱重她,可是也恨她的刚强和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