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清平乐

 

       我的青春时光是在别处度过的,不在自己的家里。然而那又是我的另一处家,另一处安宁静谧的给了我幸福人生的地方。那一处地方,也有我深爱的亲朋好友,他们或陪伴着我,或照顾着我,或爱护着我,使我从小就知道人世间情谊的珍贵与美好。

 

  我高中进了文科的重点中学,学校正好在我大姑姑住的区,父亲和大姑父商议后,我便离家去了大姑姑家住。大姑姑的家是在一个机关大院里,房子的建筑格局是一排排的一个个紧挨着的小院子,左右邻里只隔着一堵墙,前后邻居只隔了一道巷。巷子严格说来,只有几尺宽。每家格局类似,依照住户的官职级别稍分大小。每家的庭院布置也相似,从前门到正屋一条石板路,路两旁两块地,有人种花,有人种菜,春夏总是生机盎然,也有人还养了鸡,还有人养了猪和兔子,猫狗都太寻常了。

 

  大姑姑家的左邻右舍都是姑父的同事,逢着节日互相都要请客,我作为姑姑的孩子也随着做客做主人,在姑姑家的三年时光里认识了他们熟悉了他们。我忘了左邻的姓名,只记得是位高大威严的伯伯,夫妻不睦,妻子看着像母亲,养有三个儿子,爱酒饮,每逢醉酒便和小儿子商量说等儿子长大就要离婚。小儿子那时应该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但后来好像小儿子长大他却不幸中风,全是凭他老弱的妻全心全意照料他。婚自然是没离,他只是更加颓唐了,不久便病逝了。如果说左邻只剩了轻浅的记忆,右舍则深刻异常,今日想来犹使我感到温暖和光亮,不由地微笑。这一家人姓常,常伯伯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当年十岁左右,不爱读书顽劣异常,大儿子已经读大学,从小聪慧过人。但以往数次我去姑姑家做客阴错阳差从不曾有幸见到他。常伯伯没有女儿,见了我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我做他的女儿,他知道了我要长住时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到的当晚刚一放下行李他的电话就到,说他看到我到了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常伯伯似乎最爱看我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总是乐不可支的等着我说,多谢常伯伯的盛情和厚爱。但我晕车了,需要休息,不能赴宴。改日再登门拜访。我握着电话想像着他为老不尊的样子,有些气恼。后来才知道我看来老顽童一样的整日无所事事的常伯伯,却居然是个历经三朝不倒的老臣,按父亲的话讲简直就是一只老狐狸。常伯伯时任区办公厅主任已多年,口碑政绩甚佳,与常伯母也伉俪恩爱,是一时官场业界的典范。他笑口常开,只有一个小儿子常气得他火冒三丈七窍生烟。然而他的小儿子见了我却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一般,我住的三年里替他修改了甚或写了三年的作文,因之他对我始终服服帖帖百般讨好,被我表弟鄙视至极,说起小常二一脸不屑。我终于见到常家大哥是高一的寒冬腊月的一个傍晚,临近寒假,常伯母有事不能及时回家托我去转告小常二。我进门后见有人睡觉以为是他就先训斥他懒惰后指责他愚笨,说到一半只见床上卧着的人慢慢坐起来,含笑看着我一言不发。等我发现错时,他放声大笑,忍俊不禁说到,是妹妹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我顿觉羞愧转身疾走。第二日,他送了一本书过来赔礼,是我喜爱的戴望舒的一本小集子。看到我在读叔本华尼采的书便转回去拿了他写的论文来给我看,我翻着厚厚的稿子看到新儒学就和他辩驳起来。如此闲谈几日, 我获知他原来是我哥哥的同窗好友,便对他更加亲近且放肆。隔几日我哥哥来接我回家,得知我竟然批评常大的高论,遇到常大哥两人相视一笑后,我哥哥拱手说,家妹年幼骄纵,不知天高地厚,得罪得罪。常大哥握拳回礼,令妹率直,无妨无妨。常大哥其貌不扬,但机敏自信,言谈有物,使人敬佩。他后来辗转京城,娶了一房同窗的嫂子。我在京城偶尔遇到他,他还是爱教导我戒骄戒躁戒沉戒静,使我无所适从。

常大有位堂兄,人称大常二。常二哥的出场堪称惊才绝艳。开学不久后的一天,初秋的薄暮时分,回家时看到一贯让我畏惧的常家养的大猪站在路中央,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正和大猪两军对垒。见到我经过目不斜视地说,等一会儿,我把它赶进去,小心伤了你。我于是站了看他,只见他手执柳枝,一呼一喊一进一退一挥臂一扬手,行云流水赶猪进圈。我看了暗道一声,好个弓马娴熟,好个一气呵成。随后他向我微微示意,然后进了常伯伯家,再然后传来烧火声切菜声锅铲的碰撞声,等闻到饭菜香时我忍不住过去探视。又见一个短衫赤膊的人立在灶前,黑发玉面,煞是好看。再看桌上米饭晶莹,菜色红黄黑绿相间,也煞是好看。他见我疑惑,解释说 ,他是常伯伯的二哥的儿子,外语学院毕业后分到我们学校做老师。借住婶婶家,回来的早便替叔叔婶婶先做饭。常二哥丰神俊朗,又温柔可亲,在我们学校一时风头无两,很得女老师女学生爱慕。女同学得知我得天独厚住得离他近连我也顺带亲近起来,托我鱼雁传书。我不胜其烦只得如实相告,二哥虽然年轻其实是有家室的。当时我不能明白的是,二哥为什么娶了二嫂那样的妻。我家里哥哥姐姐嫂子姐夫多有美人多见美男子,常二哥丝毫不逊色于他们,更难得的是常二哥有子都的美色,却似不自知,仍然举止谦和。非要品评,只是多了些许拘谨少了些许从容,令他的风度稍减。二嫂不客气地说,是个切切实实的黄毛小丫头,不光头发是黄的,脸色亦是黄的。我虽然尚年幼,然而古旧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认定年貌相当情投意合才是好姻缘,在宴席上第一次见二嫂站在二哥身边的时候不免生生为二哥慨叹惋惜,对二嫂诸多挑剔怜悯,后来为了二嫂和同学不睦也颇令旁人惊诧。我的一位女同学是英语课代表,课后常有作业交给老师。有时候送了作业并不马上离开,反而要问许多问题。这时候二嫂为了不影响二哥的工作便站在外面似个丫头一般地等,还有个小女儿也怯怯站在她身边。我知道了就会赶过去对我的女同学不假辞色反复催促,直至怒目而视逼她离开。我在屋外陪着二嫂安慰她时,她往往红了脸,握着我的手不知不觉握得很紧。我的手之后便会由白转红疼一阵。但二嫂随后会做好吃的酬谢我。吃饭时我满腹惆怅地看着他们 ,替她忧愁。那时常二哥在学校里有了自己的房子搬出了常伯伯的家,有一阵我经常受邀去做常二嫂的门神和食客。但二哥倒是位君子,始终有礼有节并没有闹出什么不好的事。再后来我偶尔去探他们,看到二嫂去了戒心神情放松下来,也长胖了长高了,她种了菜种了花,门前一畦春韭绿,几株海棠红。小女儿也渐渐长大,胆大活泼了许多,二哥还是兢兢业业教着书,我心里也轻松下来。二嫂的闺名是良淑,也真是位贤良淑德的人,他们夫唱妇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过得平淡踏实令人羡慕。我手里的信和卡片积了厚厚一沓,迟迟也没有送出去一封一张。如今我回忆起时有些怀疑我当时的做法究竟是对还是错。因为我从没有从二哥的角度为他着想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我的女同学正值豆蔻,容止可观,比之二嫂确实和二哥更为般配,常二哥虽然从未表达过什么,也许终究是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如若把二哥的婚姻比之胡适之先生的,胡先生也曾和他倾心爱慕的陈衡哲女士真挚相恋过,更不必提胡兰成了。常家的子侄待我极亲热,常伯伯认女虽每每遭我严词拒绝,但他从不气馁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直到我毕业离开和我洒泪而别。

三伯父家恰好是大姑姑家的后邻。透过姑姑家的后厨房的窗三伯父家的绿色大门赫然在望。三伯父家的孩子俱已成家立业,三伯父也已离休赋闲在家,过着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我有两位姐夫是王姓,四姐夫和六姐夫。四姐夫是三伯父的嫡亲二女婿。三伯父家的四姐姐板正方严不苟言笑,生了个男人的性子,有个男人的名字——师宰。四姐夫何平,风流俊秀软语温柔,与四姐姐正好恰恰相反。四姐夫喜调笑,他形容有身孕的四姐姐,王之师啊,威武又雄壮。家里吃饭假如六姐姐六姐夫来晚了,他又说,南望王师又一年啊。被人问到王师北定中原日当如何时,他笑嘻嘻掷地有声地回答,祭祖请客。他知道外子陈姓后,寄言说,陈国有公子偃师,师字辈的女儿们一贯蛮横跋扈,这一次全指着这位小弟扳回局面了!四姐夫一口天然的编贝一般的白牙齿是他最为岳家称道满意处。我知道三伯父是不满他的,说他娇纵轻浮,没奈何四姐姐非要嫁。但四姐夫对四姐姐是极好的,言听计从百般维护,从不让四姐姐在婆家受半分的委屈。他家里一家子基督徒,父母并两个妹妹,只他是个异端,爱发表歪理邪说。去四姐姐家做客能看到奇异的景象,仿佛只有四姐夫是活人,别的人包括四姐姐都不言不语安安静静,像木偶人一般,牵引一下才动一动做个表情。四姐夫爱在岳家呆着,四姐姐爱在婆家住着,又正好反了。二姐姐是姐妹中风华绝代的佳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颦笑之间动人心魄,独独对我和蔼,对四姐夫宽容。四姐夫如春风拂面,所到之处,能令百花盛开。四姐姐与四姐夫夫妻和顺,周末回娘家来,晚上我们一起吃酒后,我就睡在三伯母家,四姐夫需去姑姑家借宿。四姐夫就一边走一边控诉我害得他夫妻分离。但他们偏偏子嗣艰难,四姐姐流产数次,保胎所得两子皆为女儿,智力也不足,看着木木呆呆的。三姐姐的女儿少卿娥眉入鬓,眼波流转,儿子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四姐姐见了外甥们总要多抱抱多亲亲,看着令人伤怀。三姐姐是四姐姐的亲姐姐,对四姐姐反倒不如对我亲热,有些冷淡也有些微词,也许是性子不合的缘故。三姐姐团团脸,她的眉最是好看,黑而长,衬得一双眼睛极有神,然而唇极薄,显得冷。三姐姐确是我们姐妹中最能干最知道审时度势的人。三姐夫李凤卿,俯仰也有公卿之姿,品貌端正处事周到,很得长辈信赖也得平辈敬重。家里事情一应大小都交由他打理,他俱能办得妥帖。我父亲很是看重喜欢他,说子弟中论办事能力没一个及得上三姐夫的。三姐姐因之很是自得。三姐姐四姐姐的亲兄长我的三哥,是个值得浓墨重书的人。三哥师曾身长七尺,俊朗威武颇有将帅之相,但却不学无术,天天脂粉堆里混着,是个绣花枕头大草包,和曾参没有半分的相像,从未听他作过一句金石之声,平日里见了人总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日子也一向过得浑浑噩噩。他出身工农兵大学生,不会解一元二次方程被我们传为笑柄,他的亲事也是笑谈。相亲原本看上的妹妹,入洞房的却是姐姐,这样的李代桃僵令他愤怒,然而转身他又屈从于母亲的淫威,老实窝囊地过起了日子。问起他他一笑作答,母亲自然有她的道理,做儿女的从了就是。自然三伯母看中的是姐姐的才能性情,三哥看上的不过是妹妹的美貌罢了。我的三嫂个子矮小,容貌中常,性子爽利快言快语,她嫁过来不负众望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生孩子也是先开花后结果的完美方式,一女一儿,女儿和三嫂自己一样伶俐,儿子和三哥一样温和,很令婆婆满意。但三哥婚后却不爱回家,常常东游西逛。他最爱赖在我们家和我们厮混,看闲书讲笑话。他年纪老大,看的也非圣贤书,只看打打杀杀的武侠。我向他借书,他就搬了一大纸箱的温瑞安,金庸,梁羽生,古龙给我。我们住在同一个宅子里,进了大门转过照壁分成两个院子,他住的是西院我们住的是东院。到了吃饭时候,我的小侄女过来请他,他推三阻四不肯回去,回去了不是嫌弃菜淡了就是挑剔饭不合他的口味。有一次怒气冲冲去而复返说是嫂子明知道他吃饺子是蘸酱油却给了他醋,他摔了盘子跑了回来。嫂子又遣女儿送了一盘过来,却被他吃了个精光。一边吃一边对我赞叹说,真是不错。妹妹来尝一个。他勉强当着个工厂的工会主席,一个月只需上一两天的班,月初去应个卯,月底去放场电影活跃丰富群众的业余生活。放电影是三哥的唯一专项才能。四姐姐的婚礼上让他放映电影,他千挑万选后放的是十二寡妇征西。大红喜事一片惨白。宾客们狐疑不定窃窃私语,他被三伯母当众好一顿责骂训斥。妻儿站他身边都替脸红,他倒毫无羞愧之心。辩说杨门女将个个巾帼英雄,自己的姐姐妹妹也不比她们差,妹妹就是穆桂英。独不想天下父母宁可女儿普通无能,也不愿女儿年纪轻轻守寡做寡妇。这哪里是吉利话分明是诅咒。在场的长辈们那一次无一人去替他说情。后来三嫂意外中风过世,他看上去也毫发无损,不久后又另娶。我只当他是个薄情寡义之徒,但他对续弦之妻情深意重,夫妇恩爱,对继子女也视如己出,凡事与自己的孩子一视同仁。我有一次问他,他正色回答,那一位是我娘的媳妇,我得敬着她,这一位是我的妻,我得爱着她。原来三哥不光不糊涂,倒是个忠孝两全的人物,不由让我们刮目相看,从此再不敢小觑他,对他敬重了起来。他和新嫂子又生了一个小儿子,成了我们家最多子多福的一个人。三伯父与三伯母也是有趣的人物。三伯父爱棋成痴,年轻时不务正业背着棋盘四处找人对弈,解放后才不得不正经严肃起来。三伯父少年丧父,是跟着他的四叔我的祖父长大的,娶的妻子也是祖母给他选定的。三伯父不爱多言为人冷清,三伯母却热忱好客,是我们家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三伯母养了威风凛凛的一只大猫,称作黄将军,乳名虎头,身形巨大,父亲送外号黄袍怪。虎头来时奔腾纵跃如黄风刮过,施施然如猛虎下山,堪称猫中英雄豪杰,无半分猫儿媚态。不用喂食,自力更生靠捕鼠吃鸡为生。伯母每见了刚捕杀生吞完家禽嘴边还带着鸡毛的虎头,教训它说,吃便吃了,还要带个幌子出来,生怕人家不知道。快去洗干净了小心惹祸!猫儿似乎听懂了便坐下来开始伸爪子洗脸。后来果然有养鸡的人家拿了证据替鸡来讨公道,我的三伯母,南城康家的三小姐发挥她爹的名辩精神说,黄鼠狼偷鸡全是天性,无可指责。邻居大惊失色,半天才反应说,您那是猫,不是黄二仙。三伯母看看蹲踞一旁的虎头说,这样大的猫,做虎都做得,您担待,就当它是黄二仙罢!邻居听罢竟然讪讪铩羽而去。三伯父知道了叹口气说,杀生太多恐不得善终。果然几日后虎头横尸门前。三伯母抱了痛哭道,可惜你生不逢时,没有生在王侯将相家,不然都可上阵杀敌。我那一次真正领教了她的伶牙俐齿,简直是强词夺理。我的可爱的三伯母在我读书的三年里总有热茶点心备着,我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可以带着朋友享受她的下午茶。她爱热闹爱宴客,正月里的宴席在三伯母家开得最勤,我的父母北上在伯母家耽搁得时间也最多最长。她还爱做红娘,撮合了好几对晚辈。

我的二姐姐住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机关大院里。她的年纪和我母亲应是相仿,是大伯父的二女儿。二姐夫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眉目自然含情,曾是空军的飞行员,但却擅自退了役转回地方挂了闲职,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二姐姐凡事争强好胜,便对二姐夫多有指责不满。他们的家屋宇广大,两个大孩子读书在外,只有一个小儿子又腼腆,看着比别人家冷清了许多。我读高中时大伯父大伯母已经仙世多年,大姐姐身体不好,二姐姐便长姐如母做了家长。到了年节时,大哥二哥四哥就一齐聚到二姐姐家来,是二姐姐家最有烟火气的时候。大姐姐生得端庄雍容,大姐夫姓柳,性子也如柳枝一样绵软,说话也绵软,轻言慢语,温吞絮叨,走路也慢慢腾腾,急性子的人见了恨不得推他几步快走。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去大伯父家拜年吃请,大姐夫见了年纪比他小的我父亲要低头唤五叔叔,他总是磨蹭忸怩再三不肯出口,父亲笑说一句,罢了!但大伯父面沉似水,他不敢忤逆泰山只好尴尬陪着笑,蚊呐一般含混过去。吃饭时分桌任他年华老大也无缘上席,他便唉声叹气地抱怨。我们家未出阁的女儿地位尊贵,我随着父亲坐着反而觉得拘束,请求大伯父允大姐夫和我置换位子,大姐夫私下对我诽谤说,这家里的老规矩得改改了,都解放三十年了!我就反驳他,唐家最开明,你见过谁家女儿和男子一样入族谱,用一样的字辈排行?他和大姐姐育有三子,老来又添一女,爱如掌上明珠,三个儿子倒像是抱养来的。大伯父说大女婿糊涂昏聩,我父亲说大姐夫是个啰嗦不过的人。大哥大嫂是家里的一双璧人,当得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大伯母家只有二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我们家里的怪人,总显得别扭倔强。按照丑到极致便是美到极致的观点,二哥也是另类的美男子。只是这样的观点当时无人认同,相亲时他眼高于顶看不中人家,人家也不亲睐他,婚事耽搁的要出家去。后来终于找了一位也具有另类美,粗笨直楞口拙的嫂子,倒也琴瑟和谐。奇异的是他和大姐姐二姐姐大哥四哥一母同胞,四哥虽也不如大哥那般出色,但也不像二哥那样特别。真是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每逢我们老老少少济济一堂聚着吃饭时,二嫂总有些讪讪,二哥总是怏怏不乐的。

 除了年节,我日常的起居是随着大姑姑的。大姑姑眉如远山,目如秋水,娴静淡漠,慈爱宽容,是我的第二位母亲。她是位中医,喜欢种花草,养小猫,注重养生,生活规律,勤俭持家。每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晾晒草药。我好逸恶劳,好吃懒做,假期里尤其晨昏昼夜颠倒。姑姑只是容忍,从未苛责强求。只是偶尔说,妹妹这样以后怎么做人家媳妇呢?好似有些日子总在下雨,我在窗前坐着望着窗外的雨一坐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还缠着姑姑请求种植芭蕉,我对她饶舌:我父亲推崇林逋的秋山不可尽,秋思亦无垠。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凉阴一鸟下,落晶乱蝉分。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我曾评说只是颜色分明,倒不太关芭蕉的事。我爱冯延巳的风淅淅,夜雨连云黑。滴滴,窗下芭蕉灯下客。我爱白居易的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我爱杜牧的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二表哥见了说,表妹整天打坐冥想地修仙,这几日是走火入魔了?姑姑听了也笑。但却吩咐小表弟日日向我请教功课。其时我十五六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我与姑姑日夜相伴,一老一少,一静一动,相得益彰。大姑父工作在外,一月归家一次,每次回来在家,儿子们胆战心惊,我也不自在。我们个个噤若寒蝉,家里鸦鹊无声,等到他复离开大家才都松了一口气,恢复了欢声笑语。大姑父如托塔李天王,健硕魁梧,是中国煤炭专业的第一批大学生,能打篮球,一手行草也写得潇洒,并不是半分文墨不通,奈何不入祖父的法眼,道是有缘却无缘,一生为祖父所不喜。偏偏姑姑所生三子都随姑父,个子高大却无风雅之姿,是我们家的另类粗人。大表哥二表哥小表弟对我的友爱,不亚于我的同胞兄长,我们自幼同吃同住,大姑姑每有分配不足,独独偏向我,只因为我是唯一的女儿。表兄弟们从无说法。我的大表哥外号猫杀手,性子鲁莽冲动。大姑姑不同于三伯母,养的多是小猫,却也都死于非命,都是被大表哥杀死的。两只小花狸猫一只在花下躲阴凉时被大表哥穿着雨靴一脚踩死了,一只被他睡得沉了翻身时压死了。小表弟是鸭子杀手,春天大姑姑买了刚刚孵化没几天的小鸭子放下就走了。小表弟看了觉得鸭子不该养在纸箱里,是该养在水里的。于是他就放了一大澡盆的冷水把小鸭子们都放了进去。但鸭子们拼命挣扎,他奇怪鸭子竟然不会游泳便耐心一只只去教。花了一中午的时间摆弄来摆弄去的,等我觉察勒令他搬回纸盒时 ,八只里七只已经奄奄一息,唯一幸存的一只到晚上也死了。他内疚自责得很,说自己也像哥哥一样是身背数条性命的杀手了。小表弟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口才极好,写的文章却干巴巴的,议论文的写法简洁洗练的匪夷所思,令人目瞪口呆叹为观止。他写论失败是成功之母,第一段写因为成功是从失败来的,没有失败就没有成功,第二段写所以失败是成功之母。我看了建议他把因为所以直接改用数学符号来表示,然后交给数学老师,请数学老师来证明一番。他狡辩说,能用两句话说清的何必用三句来说。二表哥是最像母舅家的,懒散从容,也没杀过生也没害过命。他也像他的舅舅一样喜交友。二表哥的朋友们总爱聚在大姑姑家,加上我日常往来的友朋,大姑姑家门庭若市,整日车如流水马如龙,无限春风里访客络绎不绝。暑假里我回家探望父母稍作停留即返回姑姑家。离开不过短短数日,朋友们已寄了信来催促,三人行必有我师,师七胡不归?这是与我最要好的两位。其中一位叫瑞云的能写复杂到难以找到主谓宾的长句,夹在卢梭的忏悔录里你难以分清哪句是她的哪句是卢梭的。她不像汉人,皮肤雪白头发淡黄而微卷,性格平和大度,与我大姑姑极为相似。我曾认真劝说她嫁给我二表哥作我姑姑儿媳妇,必定没有婆媳问题,可惜我二表哥太庸常。另一位娇憨美貌,是学校里冠绝天下的美人,名字也取得妙,正是艳君二字,后来嫁了我们的师兄文隽。我们三个同出同进形影不离。艳君其时有位追求者,元清,善下围棋,是因病留了一级插到我们班里的,与我二表哥也相识,故而也常来姑姑家凑趣。然而在那样的热闹中,我却渐渐感到寂寞了,因为还没有天梅的消息。

天梅是我二姐姐的长子,是我的外甥,是我友朋中最相得的。天梅美姿容,斯文典雅,欣长瘦削,其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他与我年岁相仿,只长我十个月。二姐姐住在不远处,奇怪的是我与她的孩子们以前竟然素未谋面,只是听说知道他们。正月里亲戚宴请都是熟客,只有两个人是生分的。见过礼都颇感诧异。我坚信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我姑母家我十五岁时,但天梅后来回忆说他见过并且记得我。第一次见是幼时在我大伯母的丧礼上,第二次是几年前在三伯母家,他见到两位漂亮的小姑娘竟然是他的长辈,然而我全然没有任何记忆。但当时虽初见却感他熟悉亲切,如同故友重逢一般。

 那一年头一天在大姑姑家聚过第二天便转到三伯母家 。三伯父也遵循我们家的家风,和我父亲有一样的恶习,喜欢在宴席上考教子侄的功课。说到崖山之战陆秀夫的气节,便点名让我讲宋辽金。我最恨不让人好好吃饭,便回答还没学过,需要等秋后老师才开讲。三伯父停箸默然不语,气氛一时凝滞。天梅朗声作答替我解了围。他言语不多,然能一语中的。那一年三伯父家所派红包没有我的份,天梅得到双份都给了我。那一年临别时他说我写信给你。但直到六月我才收到一封不明所以的信,到他暑假回来见了面问起来,我才知道并非他言而无信,而是前面的信都寄丢了。问他写了什么,他细细讲,先说古彭城乃形胜之地,自古兵家必争之重镇。我打断他笑说云中汉中荆州襄阳亦然。又说他前年九月初九约了同学去云龙山登高,想到独在异乡为异客,问我有没有去爬山。再问另一信,他说嘱咐我不可荒废光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笑说我不去他的学校,故而不用太努力。他并不恼怒,依然温和地回忆第三封信,我不由夸他的记性和我一样好。当时我们当时正值少年,三伯母见了我们在一处言笑晏晏总是无端感慨,可惜连着亲。

天梅送过我一些小玩意儿。他的礼物并不贵重然而总是别出心裁极合我的心意。是年他去山东曲阜实习回来送了我一方青玉印章,虽然刻工粗糙,但印心镌着我的大名我很承他的情。隔一年回来送了我一套新版大开本的红楼梦,因为我曾向他说起同学借了我的红楼梦未还。他去了南京,还捡了一块通红圆润的雨花石给我。高中的末一年,我收到的是一双球鞋。他郑重对我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我们从相识起常是一起过七八两个月暑假的,每到六月我便开始猜测期盼着他的礼物。但是比他的礼物更让我欢喜的,是他总是穿过五月的春光,穿过重重花荫,叩响门环,在盛夏里与我在树下花下谈天。彼时开始我正襟危坐,一派长辈气象。他含笑问我,七姨这样累不累?我看看他叹口气,极累,贤甥,快斟茶给我解乏。然后两个人笑做一堆。我们畅谈古今,纵论西东,尤爱追忆六朝繁华,细数烟雨楼台,品评名士英雄。他也曾与我携手穿行于上元节街市的熙攘人流中,看灯火辉煌星辰璀璨,我们也曾把臂同游于春日郊外的旷野。我们常常相约嬉游,有一次雨夜被阻在外,虽有许多同学在旁相伴,当黎明时分各自归家时,我只见姑姑家大人似乎彻夜未眠,严阵以待,待我解释并非只是我们两个后,才放了我去睡。我昏睡醒来时已是黄昏,父亲立于床头,一言不发。原来我们夜不归宿使父亲震怒不已,他赶来一边申斥二姐姐教子不严,一边亲自押我归家,禁足半月,不许我与天梅再有往来。以后见面皆要请示,来函去件皆被严查。直至他娶妻生子长辈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父亲母亲几年来明里暗里的告诫,姑母伯母们的暗示提醒,原来都担了好大的心。他的婚礼也不许我去,只有三伯母在婚宴后来看我,陪我默坐许久,告诉我说,你姐姐们说那个新媳妇真是不如我们的妹妹,配不上天梅。彼时我其实并不伤心难过,只是感到山长水远的寂寞。从此,再没有人穿过五月的微风,穿过重重花荫,叩响门环含笑伫立在我眼前,在七八月的盛夏里同我品茶,与我谈天,教我勿与生人饮酒。从此,再没有人像长辈一样约束我督促我,像玩伴一样照顾我取悦我,像朋友一样关怀我爱护我。我的青春少年时光里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以后我只身远行,再未见过天梅。十年后的一天朋友有一次向我说,天梅见她欲言又止终不曾向她问起我一句。想不到我们竟疏远至斯。我们终未能去往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终未曾共赏二十四桥明月夜。这么多年,我偶尔会梦到他,梦里还是有别样的温暖。

 我的亲人们,朋友们,我离家去国二十载渐渐与他们疏了音讯,只从母亲处辗转听到他们的消息,或好或坏,虽然难过或者欢喜,却没有了切肤的深痛,或许因为我长大有了自己最关爱的人,又或许因为离得远时间又太久远。然而终于有一天,所有黯淡了的时光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眼前,旧日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我淹没,我仿佛猛然从梦里惊醒。我的亲人们如落叶一般地凋零,我的父亲离开我了,三伯父走了,二姐姐也不在了,三伯母缠绵病榻,大姑姑也不好。这样的景况令我伤感惆怅。我怀念着那些远去的时光,那些远去的旧日的好时光,如流水如闪电一样一去不复返的旧日的好时光 。 人世倥偬,人生如梦梦如烟,愿我们各自平安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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