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

         风入松


父亲是严冬十二月离开的。

光阴荏苒,今年已是他离开后的第三个冬天。

他独自在冰冷的地下睡了三年了。我从来没有能探望过他。我不知道他在长长的睡眠后醒了没有,醒了,又去了哪里。只有一次,我在梦里造访了他的新居,那一座月下的昏暗的空荡荡的院子,我仔细查看了每一个房间,没有生活的气息,也没有他的踪迹。他也从来没有来探望过我。我不知道如今他在哪里。

我想起来父亲四处奔波了整个春天去找石榴树来栽种只因为我欲一睹石榴半吐红巾蹙的秾艳风姿,我想起来父亲只为了解我欲使苏东坡日啖三百颗的荔枝到底是何滋味的疑惑而在出差到广州时倾尽囊中余钱只能买了罐头带回来的遗憾神态。

母亲总是说父亲对我过于娇惯,父亲抱了我在怀里,叹一口气说,妹妹可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过,我做父亲的不过尽我所能满足她的心愿罢了 。

物质匮乏的年代,我有旁人没有的米黄色中筒雨靴,新式的黑色折叠雨伞,海蓝色的羊毛围巾手套。都是父亲买给我的。下雨天我要出门玩,忽然眼前一亮,看见桌上放着一把小巧的我想要的新伞,地上直立着一双我看中的新雨靴,父亲含着笑站在旁边。他知道我不愿意穿大人们统一穿的矮帮雨鞋,不愿意打家里那把笨重的旧伞。他知道我正发着愁。他知道我不想戴那副红棉布手套。他爱看我欢喜地笑。

上了学有一天我见了同学戴的新式手表羡慕,小声央求妈妈也买给我。妈妈没有答应,父亲听见了第二日中午冒着大雪带了我去老金店里给我挑选赤金链子的精工手表。我那时八九岁,手腕细小,他不顾店老板的惊诧和劝阻,执意嘱咐店员截去多余的尺寸。回去的路上父亲还买了胭脂雪花膏给我,他说女儿家要爱惜自己的皮肤,要懂得美。

父亲是生长于旧时代的人,他和别人有许多的不同。他是不合时宜的,落寞的,他也是病弱的,他在中年便病休,赋闲在家做了闲人。当他的朋友们的官职越升越高后,他渐渐断了与他们的往来,他固守着他的一方天地,整日埋首于故纸堆中做些于经济仕途一无所用的无用功。他的消遣变成了在家里和已经长大的孩子们谈讲。冬日里当母亲生好了炉子,我们围炉闲闲坐着,温一壶黄酒,煮一碟花生米,切几块五香豆干,望着窗外飘落的飞雪,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讲渤海的海参,黄海的虾,东海出产的带鱼,日本的鲸,法国的牡蛎。他问我们愿意生活的地方,我描述了我对希腊的向往。我已长到十二三岁,跟着哥哥们看了几本西方的书籍,对欧洲生出了了强烈的好奇。他笑说,妹妹志在远方,倘若去那么远,阿爹就不能时时看到你了。后来我真的远走,他真的在十余年里没能看到我。

父亲个性谦和温柔,待人和煦如春日暖阳,管教孩子也不用暴力手段,只是划个圈让我们站着反省。我淘气得紧了,会被他罚跪,但我若垫个软垫子,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他一生鲜少疾言厉色,但在晚年却变得暴躁,多疑,反复无常。我们不知道他是患了不能立刻觉察的病,不知道他正一日日从清明走向混沌。我离开了他二十年,忽略了他二十年。二十年间我既不曾承欢于膝下,也未能侍奉于床前。我过着我自己理想的生活,只是困惑于他不能流畅地讲故事给我的孩子听,不能再细细复述他的菜谱隔洋指导我做菜。他最后缠绵病榻三年,我头一年冬回去看他,向他许诺来年春四月再回去看他,请他一定等着我。然而他终于没能等到春天我回去,在十二月的冬夜里,他独自驾鹤仙游了。虽则他病重的日子我一再在梦里预备着他的离开,然而最后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像我的兄长对我形容的,妹妹啊,仿佛天塌下来了!从此,我们失去了最坚实有力的依仗,仿佛孤儿一样了。我听了哥哥的话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厅堂里灯火通明。父亲居中坐着,人到齐整了开始上菜布菜,这时候碗碟汤匙清脆的碰撞声,大人戏谑时的轻笑声,小孩子的吵闹声,组成了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这是我们家里平实的家常情景。然而这样的情景,终其我一生,也不会再有了。

一个炎热的夏的正午,父亲正在做中饭,我在看书,一个人来求助。他要去一个地方不知道怎么走,父亲答应带他去。我看完了半本书,父亲的饭做好了。父亲坐下来,我们开始吃。他吃饭一向慢,那天还是慢条斯理的。我看到了那个人的焦灼就催促他,爸爸,你不能吃快点吗?汤还是滚烫的,父亲胡乱扒了两口饭,对那个人说,我们走吧。他们急匆匆地出去了。下午他回来,胃病就犯了。他终于像个小孩一样抱怨了我一句,都是你催的我。父亲的胃不好,吃急了会疼,也不能空着,空着也会疼,吃凉了又胀气。他饱受胃病的折磨,那天我却忘了。

我胆小怕黑,进了中学学校有晚自习,和同学分开后站在巷口望着漆黑的巷子心里正惶惶时,父亲的声音传了来,别跑,慢慢走,爹爹在。

我大了去外面读书,到了寒假从学校回家,他必先问过我乘坐的车次,估算好了我到家的时间,我下了车就见他站在不远处迎我,穿着他的棉袍,抽着他的烟斗,身旁蹲着他从郊野捡回的被遗弃的他亲手喂养大的威风凛凛的黑背。我快走几步在他的胸前蹭一会儿,一起慢慢走回家。厨房灶上正炖着汤,鸡丝面唾手可得。

一年夏天暑假我特地没预先通知就回到家,是父亲来开的大门。他举着一只手,手上尤粘着面粉,看见我,惊喜的笑意从他的眼睛嘴角溢出来。我挽起他的胳膊走进院子里。那时候夕阳西下,落日熔金,院子里花草茂盛,蜂蝶嗡嘤。我洗漱过后去晚饭还没好,原来父亲加菜去了。他不知道我回来,本来做的只是我不爱吃的杂粮饭。

父亲精于庖厨,他肯花费大量时间去做程序繁琐的功夫菜。年节前后,但凡做什么新鲜吃食,总会喊了我过去,一边做一边细细讲给我听,预备我将来能做合格的媳妇,不使婆家人笑话。我记得他教我做烧卖的情景。从南北方不同的馅料说起,到如何揉半冷半烫面,如何用特定的擀杖打毛皮子的边,再如何捏成石榴的形状。当我如法炮制勉强成功做出一个时,他对母亲说,我的小丫头不笨,不像她的妈妈一样。故意惹得妈妈生气和他拌嘴。

幼年时有一年冬天常随着父亲四处外出访友,一般午后出去黄昏时归家。晋中雪下得又早又密又长,进入十月便会落雪,每隔几天一场,直到春四月还在下。但下了雪我们也出去。他牵着我的手在雪地里走出去又走回来。白茫茫的雪中只有父亲和我,他把我的手捂在他的手里,我们一路走着,路过熟肉铺子便会站住,买一个热腾腾的卤蛋一块羊肝给我解馋。他一边走一边讲着山海经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我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就忘了疲乏,忘了走路的辛苦。不出门的日子,我睡足了,就在厨房看着他认真地研究菜谱,细致地烹煮。

今年是他离开后的第三个冬天。摆脱了沉重的病躯,如今他是轻便而自由的,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想象他依然如过去一样,坐在我们的老宅里,四处寻险探幽捡了石头回来,正预备雕琢,篆刻。他曾经擅自取用了祖母留给我的用来做珠串的玛瑙雕了一套十二生肖给我,我却生了他的气,怪怨他浪费了我的石材。

我生下来,他欢喜地不知怎么好,连取名也犯了难,他简直不知该选用哪个字才好,他想了又想,直到我十二岁才终于给我定了名。但是,我再不会听到他唤我了。我的父亲,我生命里最初的光芒和依仗,是我以为可以永不分离永远陪伴着我的人,今日他的躯体已与草木同朽。

他微微笑着,永远是微微笑着,穿着他过时的布长袍,站在树下,对着我喊,妹妹,爹爹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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