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說到,1973上半年,我是一个没有户口的人,用了一点裙带关系,参加高中入学的考试,得了个100分,是全县第一。坦白说,我是被告知有这个考试之后,临时搭火车汽车赶去的,考试的前一晚才赶到。两天的路程颠簸,人困马乏,表哥请了一位老师给我恶补。
第二天一早去考场,居然考了满分。根本不是我厉害,而是那位补课老师厉害(很对不起他,我当时太累,他给我补习时光线又太昏暗,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那时还没有补习班,我算是提前二、三十年就从中“受惠”了。
在校旁听生
因为我考了高分,加上有一层关系,县教育局就为我开一个特例,允许我一个无户籍之人,成为当地高中的旁听生。这半年上高中的经验相当有趣,不光是学知识,更重要的是了解乡村学生的生活方式。
当年的我十分顽劣,又因来自大城市,即便是“黑户”,还自我感觉良好。现在想来,当年老师同学们对我太好,而我太不懂感恩了。
我不像乡下孩子那么朴实,看着老师也觉得挺土,每当同学们想偷懒或者对老师敢怒不敢言,我就带头仗义执言;也喜欢搞点恶作剧,给老师找点小麻烦。那段时间,但凡有同学被老师训斥的事情,多数都是我去应付。第一我的表哥是老师,其它老师多少要看他的面子,不能对我怎么样;第二我反正是旁听的,不在乎将来老师的评语。
尽管如此,似乎没有人痛恨我,而且我还莫名其妙地成了物理老师和化学老师(远房表哥)的“最爱”,不同的是物理老师“爱”表扬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物理曾经考过全校第一,而今天的我连基本的物理原理都忘得一干二净);化学老师 “爱”骂我,他是华东师大的高材生,说我即使考全校第一,和他的标准比,只算作将将及格。
我是学校的一个“怪咖”,没有本地户口,不会本地话,打扮也和他们不一样,偶尔穿双凉鞋露出脚丫子,被认为不守妇道(当地风俗可以露胸不能露脚)。不但同学们常常在背后或者当面笑我,连我走在路上也被牲口欺负。
一次放学走过沁河大桥,对面的一头小马驹子突然冲着我狂奔而来,到我对面突然停住,挡着我、不许我过桥,我往左绕,它挡左边;我往右绕,它挡右边。过桥的人们都像看好戏一样哈哈大笑。
我与马驹子对峙了一阵,才有一位老汉(它的主人)缓缓地走过来,瞪了我一眼,拉长了音调对我说:“牲口也看稀罕呢!”我生气地问:“我有啥稀罕好看(须知稀罕就是贬义的与众不同)?”老汉说:“女子,满桥的人都盯住你,你还不稀罕吗?”
后来问表哥,为什么说我“稀罕”。他大笑,说我剪了短发(没有梳长辫),比农村女子瘦好多(那时才不到90斤),不像她们红光满面的,自然是异类。
班主任
我的班主任段老师,是语文课老师,他与表哥共用一个办公室。每次我进表哥办公室,都被表哥训斥:怎么不给段老师鞠躬,是不是又在课上捣乱了?
经过文革的人都应该记得,那场革命是先拿教育界开刀,最先破除的就是所谓“师道尊严”。大城市的老师,讲话稍不小心就要被学生批判。然而我去的那个地区可能因为交通闭塞,民风很古朴。上高中的学生要通过文化考试,选拔出来的都是各乡村的少年才俊。他们很珍惜这个学习的机会,到了学校之后,对老师非常尊重,不但学校的各种劳务、勤杂工作完全由学生分担,连老师的日常生活、柴米油盐、洗衣、做饭等家务,学生们也主动帮助打理。
通常女学生会帮助老师洗衣做饭,男学生则干些粗重话,还有…大部分老师都娶了自己学生中最漂亮的女子当老婆。可见乡村教师不但受人尊敬,也挺实惠的。
可表哥知道我是在城里见过造反的女孩子,跟我说话时,似乎常常假设我是个“动乱分子”,一边训我,一边很想知道我又出了什么新花招,捣了什么乱。
段老师其实面对我的时候,多少有点尴尬。表哥与他一同教书,而且个性十分圆融,与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可以说是左右逢源。而我就比较“楞”,一不小心就会在课堂上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段老师对我是批评也不好,不批评也不对。加上他和表哥一个办公室,常常见我闯进办公室,跟表哥说起话来没轻没重的,即便被表哥骂,也嬉皮笑脸地满不在乎。我对表哥没大没小的时候,他常常满脸忠厚尴尬,哭笑不得。
表哥道貌岸然地训我(其实是在训给他看),我依然猴子般的不消停,甚至顶嘴,见到如此景象,他也很难插口。表哥往往训了一阵,发现我是“朽木不可雕也”,自己也觉得好笑,段老师自然就更无法参与了。
不平衡的三棵树
最后有一件事惹得表哥把我大骂一顿。
话说农村中学到了春夏季节,都有支农劳动,学生们最不乐意的就是去某村支农,如果要干农活,不如回本村挣工分合算。那一次支农是到学校北边十来里的一个村子,除了收麦子之外,学校还要求每个学生在社员们歇晌的大中午,去河滩砍杨树椽子,运回学校盖房子(规定是每人要带回一根椽子)。
那天中午我们三个(一起住的两个女孩)一起,在中午顶着大太阳到河滩砍了三棵树,拖回村里,想到回程的十多里路还得扛着五、六米长的树,越想越不乐意。这时候我偶尔看到段老师靠在墙边阴影下的自行车,立刻心生一计。对两位室友一说,她们先是笑翻了,接着就说害怕受罚,我一口担保出了差错我一人承担,二位才答应同谋。
先是史同学到她的亲戚家借了一条十分结实的绳子,然后我们把三棵树绑在段老师的自行车后架上,不过一边两棵,另外一边一棵,怎么也绑也不平衡,最后只好让车斜着靠在土墙上才不至于歪倒。
……终于到了黄昏收工回校的时候,同学们累了一天,村民已经回到炕头歇息,我们还得走十几里路回校,更可气的是,还要扛着树走这十几里。想到老师可以骑车又不用驮树,大家更加气恼。我给老师起的外号叫“老段”,平常大家只敢背地里偷偷喊,这时都大声大气地说“老段咋就不扛棵树呢?”
熙熙攘攘间,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别叽喳了,老段也带了三棵呢!”大家转头一看,段老师推着后架绑了三棵树的自行车,像不平衡的三脚架一样,一边两根,另外一边一根。他根本没办法骑车,步履艰难地把车往公路上推,因为不平衡,那车轮一边侧歪着、无法正面着地…一路上跌跌绊绊,很吃了些苦,也让其它同学一路上笑得肚子痛。后来大概是有人在只有一棵树的那侧又加了一棵树,自行车才算恢复平衡,可以推着前进。我们躲在后面远远的,看见同学和段老师的身影远去才敢往回走。
回校之后暂时也没啥风波,其他班同学还说段老师“仁义”,肯体恤同学。
可是很快我的远房表哥听说了这事,立刻断定我是主谋。他知道我不会轻易承认的,就先找史同学,史对老师非常敬畏,老师刚一板脸,她立刻就把我“出卖”了。但是刚出了办公室,她就来跟我道歉,让我赶快去主动坦白,顺便也把她捆木头的绳子要回来,说她的亲戚催了好几次了(在当时,那一套又粗又长的绳子是家里的一份财产)。这之前,我曾经几次去表哥和段老师的办公室,想趁他们不备,偷出那条绳子。但表哥把绳子藏得紧密,我一直不能得手。
最后,还是我和史同学一起去到办公室,嬉皮笑脸地问表哥要绳子,说不能耽误贫下中农生产。段老师也在场。表哥沉着脸,只问了一句话“这是谁干的,谁出的主意?”史同学低头不语,偷偷给我使眼色。农村女子上高中太不容易,最怕得罪老师,再说我也也一口答应过,有祸一人担,于是我说“那当然是我”。表哥说“绳子拿走,史XX出去”。
表哥板着面孔把我训斥一顿,让我当面道歉,最后又说:“这女子太刁蛮,虽然是我表妹,我也管不了她。段老师你不要看我的面子,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办吧!”段老师缓缓地问:“你为啥要做这事呢?”我说“树太重,我扛不动”。
段老师又说“我看那绑树打的结就知道你打不来,你不会”。我说“是我让史XX打的”。段老师叹了口气说:“你们城里的女子也不容易,不过下次别和同学一起做这事了。”表哥又板着面孔教训我:回到班里面好好表现,少说话,多干活,向其它贫下中农子女学习。我还在忐忑,表哥大喝一声“还不出去,谢段老师饶你一命”。我急忙道谢鞠躬下场。
后来,听说表哥在私底下和他的上海朋友(都是好大学分到山沟里的毕业生)谈起此事时,笑的喘不过气来,说我实在是个“闹将”,给他们山沟里的沉闷生活带来一些小波澜和乐趣。表哥也告诉我,其实段老师也没真生我的气,只是觉得城里的女子真会搞怪,也让他太没面子了。
立功赎罪受伤
我听了表哥的吩咐,回到班里面,抢着干活,想要立功赎罪。干了很多重活也都没怎么样,可是有一天在擦黑板这件小事上,居然出了一点意外。学校的黑板都是学生或者教师自己做的,一大块木版涂上黑色,挂在墙上。我擦不到黑板最上边,因为只差一点点,我就没有搬椅子站上去擦,而是一边跳一边擦,结果三跳两跳,有一次突然手上一阵剧痛,原来是黑板的上边粗糙(cao)不平,我看不见,一跳就被一根两寸长的大刺扎入手指,大刺比木梳的齿还粗,拔出来时,鲜血混带着黑色流出来,里面还有些小刺拔不出。直到今天,我食指上又一条黑色的刺痕。
当我后来信耶稣基督,承认自己是一个罪人的时候,常常想起这根刺。
一年多之后,我转到附近的村子插队,一个刮大风的春日,我在地里牵着牛耕田,远远地看见公路上、黄沙中一个骑车的身影渐行渐近,竟是段老师。我放下牛绳,磕磕绊绊爬上公路边迎他。段老师立刻下车,见我灰头土脸、衣服上还挂着牛倒嚼的丝丝口水,他没正眼看我,只略侧着头说了句:“这女子,啥时这罪能受够呢?让你娘你大(父亲)看见该咋糟心呢!”。